正聊天間,一個聲音從屋外傳來:“娘!”
我第一次看到了祖爺的血脈,那棱角,那眼神,和祖爺一模一樣。
那婦人忙擦幹眼淚,說:“孩兒,過來,跟叔叔打個招呼。”
我趕忙說:“使不得,使不得,我是祖爺的徒弟,我和公子是一個輩分的!”又從兜裏拿出幾枚糖果,給那孩子吃。孩子高興地放進嘴裏,吃得有滋有味。
我不禁慨歎,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啊,誰能想到這窮孩子的父親曾是叱吒風雲的大人物,誰又能想到祖爺每日一擲千金,他的後人竟如此清貧。
我給他們留了些錢就回來了,沒敢提那箱子財寶的事,怕生禍端。
我本打算隔個一年半載的就去看他們娘兒倆一趟,沒想到這一別就是三年。1959年開始,全國進入大饑荒,三年自然災害,餓死了好多人。那時候,人餓到什麼程度?往鎮外抬屍體,一條半尺見寬的小壟溝,幾個漢子都試來試去,不敢邁步,餓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一旦倒下去,就再也爬不起來了。我有一次上廁所,提起褲子,剛站起來,眼前就一片漆黑,一頭栽在地上,結果牆角正好有一個被砸破的生鏽鐵鍋,額頭正好撞在鍋沿上,血流了一地。不是不惦記他們娘兒倆,真的是自己都顧不了自己了。
第二次見到祖爺的遺孀時,是在1963年,歲月不饒人,那婦人蒼老了許多,孩子也長高了許多。又隔兩年,1965年再見時,她鬢角已添白,兒子已長大成人參軍了。回到家,我感到無比欣慰,夜裏,我對著祖爺行刑的地方燒了幾張黃表,祖爺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我開始琢磨如何將那箱子東西給她。
第二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那年我38歲。六月,公社發出“破除幾千年來一切剝削階級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口號,號召大家“掃除一切牛鬼蛇神”。
我在後院挖了個深深的坑,將那箱子物件埋起來,上麵堆上厚厚的雞糞。我認為這樣或許更安全。
“文革”期間,我不敢四處走動,更不敢去看那娘兒倆,怕惹出事端使他們受牽連。
曆史終於走到了1976年,“文革”結束了,又過了幾年,手裏有些餘錢了,1979年,我又一次踏上了去山東的火車,我要看看祖爺那兩口人過得如何了。
祖爺的夫人比上次見時富態多了,而且成了當地中醫診所的主任。見我來了,激動地流淚了,她問我這些年過得好嗎?“文革”中挨批鬥了嗎?我說一切都好,我告訴她我也結婚生子了,是龍鳳胎,都10歲了。我問她,兒子複員了嗎?她高興地告訴我她兒子當了連長了,在越南前線立了一等功。
我不禁歎息,造化弄人啊,祖爺一生坑蒙拐騙,他的兒子卻在為國盡忠,這也算替祖爺把債償還了吧。
我覺得是該把祖爺留下的那箱子東西給她的時候了,我對她說:“祖爺死前留下些古玩和金條,祖爺告訴我風聲不緊的時候再給你們,這些年破四舊,我不敢給你們,怕惹出事來,如今一切都過去了,該給你們了。”
當那沉甸甸的箱子擺在她麵前時,她捂著嘴哭了,哭了好久,我也掉淚了,想起了祖爺,想起了曾經的歲月。
她接下來的舉動出乎我的意料,她說:“交公吧。我1966年就入黨了,也是個老黨員了,這些東西屬於國家所有,這是個原則問題。”
我傻傻地看了她良久,歎口氣說:“好吧。但有一件你必須留下,就是那件雕龍玉璧,祖爺就是去山東淘那塊玉的時候才認識你的,留個紀念吧。”
她把那塊璧握在手裏,貼在心口,又哭了。走出她的家門,我仰天長歎,祖爺啊,您交代我的事,我都辦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