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趙端頤是在晚飯後被急召入宮的,遊魂雖然是在北裏坊出現的,但鮫國皇宮早已實行宵禁,因此即使妻兒百般抱怨,他也隻匆匆取了一個塵封已久的書匣,撇下官家仆從,登上了錦帷疊嶂的宮車。
朱漆畫輪在寂靜無人的青石板路上急速行駛,寒風呼嘯而出,而已身居高位的宰製卻突然覺得有種莫名的不安,時間過得實在太快了,他回憶起虞淵四年那個被急召入宮的夜晚,同樣的雨後初歇,同樣的月落清輝,同樣居高臨下的冷漠麵龐。
“太子當死。”
君主的命令不容置喙,然而鮫國民間卻將子因之死歸咎到他這個首輔的頭上,雖說這是他素來隱含的願望,但作為一隻被豢養的鷹犬,總是要跑在主人的前方。
同樣是心懷宏願欲為蒼生立命,他的敵人,在風華正茂時死去,在遊子的傳誦和精靈的吟唱中變為永遠的英雄,而他卻要在背井離鄉苟延數載後寂然死去,徒留一副為世人不齒的衰朽殘軀。
原來時間,才是那個模糊了是非正邪的小人。
“臣不明白,”趙端頤道,“既然陛下並非真心厭惡太子所為,何以不直接告知心意,就算不能斷其癡念,也免得父子之間橫生猜忌。”
他說這話時揣度良久,又生怕喜怒無常的君上疑心自己站在太子一邊,由是滿懷肺腑之言到了嘴邊竟生生吞下去大半。所言之事無非天家體麵而已。
那高位之上的人卻也並未對這堪稱越矩的問詢流露出任何不適的情緒,反而含笑道:“我聽說沈卿家中是自北海五郡遷居而來,山高水遠,不知家中眷屬可還相處安好?”
趙端頤有些摸不著頭腦,卻也是以極恭順的語氣的低聲回道:“父母健在,身體康泰。家中兄弟雖各有營生,然而閑暇時日亦會攜妻帶子,閑酌小聚。”
“這就是寡人和趙卿的不同了。”鮫皇臉上的笑容慢慢沉寂下去,如同丟進長河的石子般了無痕跡。
馬車停在了啟明宮的偏殿側門,趙端頤下了車,內監遞給他一盞宮燈。
“至尊說了,機密要事,我等隻配在外,還請右相獨自入內。”
趙端頤從袖中摸出兩枚銀幣,遞到內監手中,宮燈中的蛇骨燈芯蜿蜒盤旋,照亮了同樣蜿蜒盤旋的小道。
殿內傳來老人咳嗽的聲音,年近七旬的鮫皇獨自倚靠在蒼龍木雕的椅子上,趙端頤舉起宮燈,微藍色的火焰照耀著君主的皺紋和白發。
“十七年了,我原本以為,再也不會有人提起。”
“太子素來支持文試,懷柔寒門,民間士子對於太子之死,一直頗為怨望。”趙端頤緩緩說道,“至尊最後隻給他以河伯之位,不入皇陵,遺骨收斂於驚鴻觀,反而給了民間祭拜的絕交借口。”
“我不在乎市井民調,隻要我的心腹重臣不提就是了。”鮫皇長歎一聲,“我到底是太寵信鄭妃,讓崔氏爬的太高,就連家奴也敢在外散播宮闈中事。”
“崔脩治家不嚴,子弟貪縱,自是大不敬。鄭妃侍奉至尊三十七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但她覬覦中宮之位,率先告發太子巫蠱,這是不爭的事實,如今,就算全推在她身上,民間也會信服的。”
“你的意思,是要我讓一個女人來攬下所有罪責?”鮫皇隻覺胸中憋悶,一口血吐在台階上,“我是老了,不是糊塗了。這幾天海都又是前朝讖歌,又是遊魂作祟,鬧得好不安生。除掉一個後宮,哪裏用得著這些手段?崔脩還在相位時,無人敢提太子一案,等他退位病亡,這些事便被無端翻出來,就連巫蠱都被人從南海王府邸偷走,他們的目標遠不止給太子翻案。有這樣殘忍昏庸的君父,自然要重塑一個賢良有為的新君,他們是想我活著退位!這幾日,我宗是夢見當年岐黃山上,白帝宮女詛咒新一代的神君長子暴亡,六親不寧。”
“太子死後,至尊久不立儲,才導致了此事的發生。臣以為,什麼白帝詛咒都是一派胡言,蘇徹的長子是死於意外,而我們的太子死於自己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