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抱一對中法文化交流做出的貢獻並不是單向的。1984年他還在湖南出版了一本《法國七人詩選》,其中包括雨果的詩八首。現將他譯的《清泉與大海》抄錄如下:
清泉自高岩上流下來
涓涓流向大海,那傾帆
覆舟的大海卻對他說:
“你,哭啼者,你來幹什麼?
該知道,
我是風暴和恐怖,
澎湃擴展一直到天邊,
我又何所需求於你呢?
你微弱得可憐,我浩瀚。”
對苦海深淵,清泉回答:
“你是大海,我願無聲給你
帶來一點你所沒有的,
幾口可以解渴的淨水。”
雨果的這首小詩可能借清泉之口,說明了人的使命:水要可以解渴,人要可以造福於世界。這個譯文每行九或十字,而法詩原文每行八或九個音節,相差不多,正可以說明程抱一的譯詩方法。
1999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我的法譯《中國古詩詞三百首》,我因為不知道他的通訊處,就請法國大使毛磊轉交一部給他,得到他的回信。我和他譯詩相同之處是:我們都注意傳達原詩的形美和意美;不同之處是:他更重視節奏的音美,我更重視押韻的音美。懂得法文詩的人不多。隻好把我譯的《清泉與大海》也抄錄下,好做比較。
泉水從岩石上一滴滴
流入怒濤洶湧的海裏。
埋葬水手的大海說:“你,
你來幹嗎?這樣哭哭啼啼
我的風暴使人害怕,
我的盡頭就是天涯。
難道我還需要你嗎?
小鬼,我是無邊廣大……”
泉水對無邊苦海說道:
“我無聲無息,不求榮耀,
我給你的,正是你缺少
的一滴淡水,人的飲料。”
1995年《文彙讀書周報》曾經征詢讀者對《紅與黑》五個譯本的意見,結果讀者多數喜歡對等的譯文,少數喜歡再創的譯文。
在我看來,程譯更重對等,如“哭啼者”“苦海深淵”;許譯更重再創,如“哭哭啼啼”“無邊苦海”。但是對等和再創並不是決然分開的,如程把“彩雲”譯成“彩虹色的雲”,就帶有再創的意味:我再把“彩雲”英譯成“戴著雲彩的王冠”,即使不用“彩”字,也可以使人聯想到金碧輝煌的王冠。不言彩雲而彩雲自見,這又是更高級的再創了。有時不再創造,根本無法傳達原詩的意境。如李白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中國有望月思鄉的傳統,因為天上月亮圓,會使人想到地上家人團圓。但是英美人隻說團聚(get together),不說團圓,所以看到圓月,不容易聯想到家庭。翻譯時如果隻求對等,就不能傳情達意了。因此我譯“明月光”時,加了一個un lac(湖),這就把月光比作水了,我又把“思故鄉”譯成je me noie dans la nostalgie(沉浸在鄉愁中),這樣就用水,而不是用“圓”,把望月和思鄉聯係了起來。有人可能認為再創的翻譯不忠實於原文和原作者,我卻認為原作者和原文都應該使讀者知之(理解)、好之(喜歡)、樂之(愉快),不能使讀者知之、好之、樂之的譯文,不能算是忠實於原作者的譯
文,貝多芬說得對:“為了更好,沒有什麼清規戒律是不可以打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