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港渝漢行
玉樓瑤影照秦淮,山光海色映蓬萊。
嘉陵江畔水天碧,黃鶴樓前百花開。
自2000年6月到2001年6月,一年之內,我走遍了東南西北:東到南京大學,南到香港中文大學,西到四川外國語學院,中到武漢大學、華中師範大學、華中科技大學,北到清華大學;後來還去了秦皇島東北大學分校和燕山大學、大連外國語學院、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真是行程萬裏,滿載而歸。
一、憶南京之行
我第一次到南京是1947年7月7日,住在我大表姐家裏。表姐夫黃育賢當時是全國水力發電工程總處處長,還是修建中國第一個水電站的總工程師。他家住在新街口附近的慈悲社,是一棟花園小洋房,有三層樓,出入有小汽車,屬於當時少數的汽車階級。我那時從昆明來南京,準備出國留學。日記中說:
理想像你熱戀的情人,雖然未必成功,但你總舍不得丟開。就是為了一個達到了未必好的理想,我離開了沒有夏天的昆明,放棄了自由與安定。這裏是有好女如玉、銷魂場所,但要的是錢。這裏我已有了留學證書、出國護照,但缺的是買外彙的錢。為了錢,我每天出賣了七小時的自由,犧牲了自己的興趣,甚至損害了身體的健康。
每天清晨,沒有驕陽來喚醒我的好夢;一做早操,總不能忘記席子營的陽台;痔瘡出血
,更想起到醫院床前來看我的那雙含情脈脈的眼睛;豆漿雞蛋,又勾引起聯大南院的往事;辦公室雖好,終不如天祥惟我是尊;辦公回家,何處叫“劉嫂打水”?更不用提月白風清,花園舞會!
但現實永遠填不滿理想的空穀,所以杜朗特說得好:“平靜的秘訣不是使我們的成就等於我們的欲望,而是把我們的欲望降低到我們成就的水平。”我常常不滿意別人:這個太小氣,那個太多話,但自己又有什麼令別人滿意的呢?要把責備別人的態度來責備自己,把原諒自己的態度去原諒別人,那世人的煩惱至少可以減少一半。同樣地,把看待現在的心情去看過去,過去又何曾理想?再把對過去的心情來看現在,不要等到現在成了過去再來追尋美麗的回憶啊!
幻想著的未來:一所新蓋的花園洋房,鬆柏成蔭蔽天,綠草如茵鋪地,會客室的沙發軟綿綿的,使你坐著不想起來;地毯厚墩墩的,使你聽不見一點噪音。冬天,壁爐裏的火光熊熊;夏天,遊泳池裏波光粼粼。門外,一條濱海的林蔭大道。結婚時,酒席上一盤盤整隻的烤乳豬。未來不也要變成現在的嗎?隻怕幸福好比太陽,不戴上過去的墨鏡是看不清的,人不屏住呼吸,哪裏又感覺得到空氣的存在呢!?
現在,五十年前的“未來”早已成為過去,把過去的理想和現實對比一下
,倒也不是沒有意思。當年夢想的海濱別墅,住過聯大南院的林同端倒在美國使夢成為現實了,但她隻出版了兩本英譯詩詞。我住的是北京大學的教授公寓,門前是綠草如茵的暢春新園,西邊是雕欄玉砌的萬泉河,出門可以打電話給北大的小車班,結婚時兩個人吃了個鐵扒雞,雖然不如烤乳豬又香又脆,但是也可聊以自慰。最重要的是:二十年來,我出版了五十多本著譯,而且多是世界名著,這是在美國連夢想也做不到的事,所以如果把理想降低(或提高)到現實成就的水平,也可以自得其樂了。
至於如萍,她的理想是平靜的生活,據她妹妹告我:她現在美國撫養第三代,生活也很幸福。她對我的著譯並不感興趣,這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了。回想自己當年的舊夢,假如成了現實,會不會比現在更幸福呢?假如我當年沒有離開昆明,那也不大可能實現把天祥辦成清華大學的夢想,恐怕也要經曆張燮、煜然、熊子、彭兄等老朋友所經曆的磨難。以我的性格,能不能勝利過關呢?那也隻是未定之數了。
我第一次離開南京,去了巴黎。第二次從湖北五七幹校經過南京去張家口,那是二十四年之後,主要是去看長江大橋。第三次是1977年,我在廬山度假之後,去南京空軍氣象學院看謝光道,回洛陽前遊了無錫和蘇州。第四次
是1980年暑假,我同照君、明懷去遊黃山,來回都經過南京。不過這三次時間都很短。
第五次是1981年11月,我代表洛陽外國語學院去南京大學開全國法文學會,見到南京大學何如教授,北京大學郭麟閣教授,上海外國語學院漆竹生教授(南昌二中校友,我堂兄的同班)等。何如曾把《毛澤東詩詞》三十七首譯成法文,基本押韻,符合格律,頗有詩意,我覺得勝過了散體的英譯本。我的論文就是研究唐宋詞法譯的,當時提出了翻譯詩詞要傳達原文的意美、音美、形美的理論,並舉陸遊《釵頭鳳》的“錯錯錯”(tort, tort, tort)和“莫莫莫”(non, non, non)為例,得到大家的好評。
郭麟閣說,許的理論很好,但是很難做到。他在《文學翻譯百家談》中說:“康德的《純理性批判》原文晦澀難懂,柏林大學學生都舍原文而讀法譯本,所以說好的翻譯有時是可以勝過原文的,至少在理解方麵。許淵衝同誌說:翻譯是兩種語言的競賽,也是這個道理。”他是前輩學者中公開支持“競賽論”的第一人。文中談到傅雷的譯文,他說傅譯“都是嘔心瀝血之作,但可惜有多處譯得過於拘泥,過於‘形似’,不能擺脫原文的束縛,讀起來生硬不自然,如……‘很結實的聰明’在漢語中不
可理解。許淵衝建議改為‘溢於言表的才智’,可以考慮。”傅雷提出過兩條翻譯原則:一是神似重於形似,二是在最大限度內保持原文句法。在他重神似時,往往出現妙譯;在他保持原文句法時,往往出現敗筆。後來我重譯他譯過的作品,就學其長而避其短了。
我在南京大學還見了副校長範存忠教授,他在《中詩英譯》一文中說:“有些譯詩經過譯者的再創造,還可以勝過原作。”這給我的“再創論”提供了支持。他介紹我和他在耶魯大學的學生孫康宜通信,孫教授送了我一本她的英文著作《唐宋詞的發展》,主要研究民間的歌曲如何演化成文人的雅詞,使我對國外的研究工作有進一步的了解。此外,我還見了南京外文學會會長陳嘉教授,陳教授是我在聯大時的老師,他在《南京大學學報》發表了一篇研究莎士比亞的論文,有不少獨到的見解。總之,我第五次到南京來,和南大的前輩學者交流,覺得收獲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