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煙憶圖書館(1 / 3)

※往事如煙憶圖書館

我要忘記黑夜,不管多麼漫長;

我要記住黎明,不管多麼短暫。

——張曼菱

早在30年代,我就在《清華年鑒》上看到過圖書館的照片,聽說33級校友錢鍾書要看遍圖書館的中英文藏書(包括詞典在內),還有同級的萬家寶(就是曹禺)在圖書館最靠邊的座位上和情人一同寫《雷雨》的故事,因此對圖書館早就心向往之了。1938年我考大學時,日本侵略軍占領了北平(即今天的北京),清華已經遷到昆明,和北大、南開聯合組成西南聯大。我讀的是聯大外文係。

大一時,聯大借用了昆華農校的教學大樓(照片見《清華校友通訊》複38期199頁)。樓有三層,我和楊振寧在三樓大教室聽過朱自清、聞一多等教授講的大一國文;在二樓,我們又同上了葉公超教授的N組大一英文;下學期,我在一樓上錢鍾書教授的B組英文;那時,圖書館在教學樓西邊的一個大廳裏。錢先生上課時,總是挾著一大堆書,有一匣一匣的線裝書,有一本一本精裝的外文書,原來他是要下課後還給圖書館去,同時又要借上一大堆新書,帶回文化巷十一號的家中閱讀。

我跟在錢先生後麵,走進圖書館一看,隻見大廳裏擺著幾十張白長條桌,幾十張白長條凳,兩邊擺了十幾個書架,架上陳列著新到的報刊,新出版的書籍

。後麵是借書台,台後麵是書庫。我在中學時讀過林語堂的《大荒集》,他說他最得益的書是《牛津英文字典》。我就要借一本《簡明牛津詞典》看,不料圖書館員給了我一本英法對照的,我一看法文和英文大同小異,就模模糊糊起了要學法文的念頭,種下了後來把中國詩詞譯成英、法韻文的根苗。

聯大文學院長本來是胡適,但是抗日戰爭期間,他到美國出任大使去了;圖書館的書架上陳列著他新出版的《藏暉室劄記》。1939年5月30日,我在日記中抄下了胡適在劄記中愛讀的古詩詞,還有一首他自己寫的《沁園春》,全詞如下:

更不傷春,更不悲秋,與詩誓之。

看花飛葉落,無非乘化;

西風殘照,更不須悲。

無病而呻,壯夫所恥,何必與天為笑啼!

生斯世,要鞭策天地,供我驅馳。

文章貴有神思,以琢句雕辭意已卑。

更文不師韓,詩休學杜,

但求似我,何效人為?

語必由衷,言須有物,此意尋常當告誰?

從今後,倘傍人門戶,不是男兒!

這首《沁園春》前半是誓詞,後半是文論,概括了胡適的雄心壯誌,強調了自我表現,對我這個大一學生頗有影響。除了《沁園春》外,我在日記中寫道:“還有幾首我在高中就欣賞的詩詞,胡適也記下了(如呂本中的《采桑子》),我因此覺得自己的欣賞力還不差,這並不是

偶像崇拜,實在是所見略同。從今以後,我也要做讀書劄記了,第一訓練思想,第二幫助記憶。”

5月31日的日記中,我又寫道:“在圖書館讀胡適《藏暉室劄記》中的日記,完全記事,非常簡單,沒有什麼意思。不過他的日記本來是給自己或朋友們看的,不是其中人讀來自然無味,好比一本賬簿,別人看不出什麼東西,自己卻能在買一本書或吃一頓飯裏,找出一段回憶來。”

除了在農校的圖書館外,南院的學生宿舍(照片見《清華校友通訊》複38期199頁)裏還有一個文科閱覽室,裏麵擺了幾架圖書。給我印象最深的有兩套:一套是新出版的《魯迅全集》二十卷本,硬紙麵精裝,紅色金字,十本著作,十本譯著。著作我早讀過,最愛雜文;譯著我是硬著頭皮啃下來的,讀了《死魂靈》第二部和法捷耶夫的《毀滅》,開始學習魯迅的直譯法;後來聽了吳宓教授講翻譯,才改用意譯的。還有一套是鄭振鐸的《文學大綱》,布麵精裝四大厚冊,圖文並茂,形象生動,比吳宓教授《歐洲文學史》指定的參考書有趣得多,我讀後得到了一些上課得不到的知識,結果《歐洲文學史》考試成績全班第一,因為我在上課前已經讀了不少世界文學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