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遇於茲,然自今以後,必難有此樂矣!因執筆記之以為念。南書於八都,十三日上午。
我到了虔南之後,每看見小河邊的大樹,就會想起匡南,於是用信紙折成小船,托流水把離情別意帶去他的故鄉。不料真情所至,使無情的河水也變得有情了。第二年二月中,我同戴燮昌、陽含和就坐上了贛江的大船,走上了去永泰的征途,這時才真能體會“心急船行遲”的滋味了。
二月十八日黃昏時分,我們總算到了永泰的江邊,而在蒼茫的暮色中第一個沿著長堤跑來迎接我們的,正是穿著人字呢大衣的匡南。他們為我們在泗順酒樓接風,別後重逢,情誼反而顯得比在南昌時更親密了。關於這個學期的生活,我後來寫了一首不合韻律的小詩:
舊夢依稀念故園,永泰江濱一年前。
水拍輕舟歸心急,雪映長堤明月寒。
高樓共飲秋水醉,小室同榻春意暖。
贛江逝水千裏浪,一年悲歡化雲煙。
關於“雪映長堤明月寒”的事,我在三月十四日的日記中寫道:
在永泰的第一個月夜,恰是久雪之後,我同燮昌、含和、其治、匡南在河濱看落日殘霞燒紅了半邊天,歸來的時候,又發現一輪寒月高掛在遠山積雪之上,這是冬和春交織的仙境,是我們在南昌城裏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奇景。
“我們再從堤上走回去,好不好?”匡南第一個提出來。
“好的。
”我第一個響應。
“路太遠了。”是含和的反響。燮昌、其治也表示不願走遠路。
“既然大家不願意走,那就不走算了。”匡南也改變了主意。
我實在舍不得離開這滿天的彩霞映照在滿山積雪上的絢麗景色,但又不好勉強大家,隻得質問匡南:
“他們不願意走,那沒有辦法。但你是第一個說要走的,為什麼又不走呢?”
“為了服從大家的意見。”“難道大家的意見就是對的嗎?你的意誌怎麼這樣不堅定呢?”
“我的意誌不堅定,所以我服從大家。你的意誌堅定,你一個人走堤上去好了。”
說完,他生氣似的催著大家回去,剩下我一個人站在堤邊。但他走了幾步之後,又回過頭來叫我:
“淵衝!”
“什麼事?”
“來!”
“不!”
“不來算了。”
說完,他真走了。
我這時也生了氣,回轉頭來就往堤上走去;但是才走兩步,給迎麵的寒風一吹,氣也消了,勁也沒了。抬頭一看,堤上沒有一個行人,河上沒有一片白帆,這樣形單影隻,不免有點膽怯,哪裏還有心情賞月?於是我在堤上站住,呆呆地望著他們的歸路,喊道:
“匡南!”
沒有回音。
“匡南!”
“什麼事?”
“來!”
喊完,我就站在堤上等著。漸漸地聽到一個腳步聲自遠而近,慢慢地看見一個人影出現在小路轉角的樹影下。啊!匡南到底來了。
回家的時候,匡南說冷
,我說:“那就和我同床睡吧!”
這是冬天裏的一個春天。
從這天起,匡南肯聽我的話了。打橋牌時,我喜歡和他做搭檔,我怎麼說,他就怎麼打。在河邊散步時,我們唱著抗戰歌曲:“腳步合著腳步,臂膀靠著臂膀”或者念著李後主的詞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或者學唱英文歌《江上彩虹》,讓喈喋的水聲給我們抑揚的歌聲伴奏。到了夏天,我們又同去江邊遊泳,讓斜陽的餘暉吻紅我們的臉頰,讓江上的微風撫摸我們的肌膚,讓清涼的碧波溶化夏日的炎熱。這是我一生中難忘的青春時期。這個學期,我和塗茀生、戴燮昌、符達、陽含和、賀其治同住在郵政代辦所隔壁。後來,匡南也搬來和我們同住,我在日記中記下了這段生活。
1938年6月22日
匡南搬來了,而且是搬到樓上來和我同住了!我是多麼喜悅啊!因為我半年來的幻想終於在這最後的半個月中實現了。但我又是多麼焦急啊!(從這幾句可以看出郭沫若《少年維特之煩惱》對我那時的影響。)因為我要他搬上樓的原因是樓下蚊子太多。但當他發現樓上太熱時會不會又搬下去呢?我有一點快樂在心裏,又有一點憂愁在眉尖。(從最後兩句可以看出何其芳《畫夢錄》對當時青年的影響。)
6月23日
清晨起來就去百味齋買了一張嫩綠
色的皺紋紙,遮在明瓦上麵,不但擋住了太陽的炎熱,而且使全樓顯得異常的幽靜美麗,我叫它“綠宮”。
符達和李祥麟去南昌,他們同時為燮昌、其治報名投考中央政治大學,戴和賀已經決定了今後的動向。匡南呢,他在會考後也要到四川去升學。隻有我,既不能去四川,也不能考政治大學,隻好像一頭迷途的羔羊,站在人生的歧途彷徨,彷徨。(這似乎是受了鬱達夫《迷羊》的影響。)
我向匡南吐露了我的苦悶,他說我們是給這流浪的散漫生活耽誤了。我卻覺得戰時的流亡生活雖然耽誤了我們的學業,卻也滋潤了幹枯的心靈。匡南自從搬來之後,沒有做什麼功課,遊泳直到天黑還不肯回來。我喜歡看到他沉浸在自然美之中,但更希望他能考取一個有名的大學,建立他未來事業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