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未命名草稿(1 / 3)

做完運動洗過澡,我坐在床頭準備睡覺。沈晨喝完茶,開始工作,正對桌子,手指敲打著鍵盤。壁燈的光集中在她身上,皮膚雪白頭發烏黑,對比強烈。在她周圍,光線漸漸黯淡,如同一隻聚光燈照射下的舞台。她來之前,壁燈的罩殼是透明的,燈泡的瓦數不大,向四周發出微弱的黃光,看上去像那種老式煤氣路燈。她來之後把燈泡換成大瓦數的白光燈,用錫箔紙裹住燈罩,路燈變成了聚光燈。她說這樣做是為了在提供照明的同時,避免光汙染,她要熬夜,不能影響我睡覺。但我懷疑這是一種挑釁,暗示我這裏是她的舞台,她是台上的主角。

幾天前沈晨帶著行李來酒店和我同住,她和張茂軍在上海的工作暫時告一段落後,估計到年底都沒有其他業務,有相當長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而張茂軍卻沒有一天的假可休,結束上海的工作立馬回公司彙報情況,然後再去深圳。本來說好這段時間我們相伴同行的,但他突然改了主意,讓我留在酒店,自己一個人回揚州。張茂軍說:“小沈也在寫作,我請她來陪陪你。”我三十二歲了,不是小孩,不需要人陪,但他這麼安排,我也沒有異議,這段時間我都聽他安排,已經習慣了。晚上說的這事,第二天他就走了,具體時間我不清楚,但肯定是上午,午飯之前。他走時我知道,隻是昏昏沉沉不想起床,聽到他說了什麼,還有拖著旅行箱關門的聲音。接著蒙頭大睡,再醒時外麵刮起大風,隔著玻璃窗,依然聽見陣陣尖囂,天陰沉沉的,好像降溫了。但房間裏並不冷,正是秋天該有的涼爽,倒是前兩天異常的悶熱,中秋已過卻似盛夏。醒來後我坐在床上發呆,沒有像平常那樣開始晨練,腦子是清醒了不少,但渾身乏力,不想動。晚上和張茂軍糾纏了很久,耗光了精力,起碼要休養一天才能恢複。過了一會兒,突然擔心起張茂軍來,他應該也很累,現在大概還在高速上。想打個電話問平安,又想起來自己的手機在他身上。床頭櫃上的電話機提醒我還有另外一種選擇,但手指剛碰到電話機,腦子裏麵又冒出一個危險的想法,讓我猶豫不決。片刻之後,我決定打消自己的擔憂,壞事都是由壞念頭引起的,往好處想它就不會發生。張茂軍一直都是個謹慎穩重的人,累了他會停下來休息,絕不會疲勞駕駛。

過了一會兒,自我暗示起了效果,我的擔憂消除了,開始做夢,睜著眼睛做著白日夢。按張茂軍的說法這也是一種寫作,他說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寫作,隻要你有所思有所想。隻不過大多數人不會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變成文字,可能是一種行動,比如去找某人開始一場愛情,或者找幾個同道之人,幹一番事業。或者什麼都不做,就沉溺於幻想,最後帶著自己的故事去見上帝。我現在的情況大概屬於後一種,不過如果我的所想能成為作品的話,會留一份在人間,而不是全部帶到天堂。上帝無所不知,不稀罕知道我這點事。來上海之前的一次遭遇讓我深受刺激,留下了後遺症,整天恍恍惚惚,像是夢魔纏身。張茂軍知道後建議我寫作,用文字把夢境描述下來,據說文字有驅魔作用,有了文字記錄就如同有了一張護身符。我覺得他的建議有道理,便采納了。但快一個月了,一個字都沒寫,因為腦子裏麵沒有什麼思想,更多是本能,就像餓了想吃渴了想喝一樣簡單,不值一書。也許它的來源值得探究,我為什麼這麼想?是不是有人控製了我,用一種神秘的魔法?但這裏好像是我的思想禁區,觸碰不得,否則腦子裏麵就白花花一片伴著嗡嗡的雜音,如同一台失去信號的電視機。也不知這症狀會持續多久,最後結局會怎樣。

沈晨敲門時,我還坐在床上胡思亂想,聽到敲門聲有些驚慌失措,就像夢中突然被驚醒一樣。我已經忘了她要來這件事,首先想到張茂軍又回來了,再想想,覺得沒有理由。然後想到是勤雜工來打掃房門,她們每天要來一趟,掃地換床單,還跟我說幾句話,處的比較熟了。所以平靜下來,下床找了一條短褲穿上就去開門。沈晨穿著一件米色風衣站在客房門外,樣子和上次不太一樣,頭發披散有些淩亂,沒有塗唇膏的嘴唇薄得像把刀。外麵的風吹著有點冷,我清醒了不少但沒有徹底擺脫混沌,詫異地看著她不知該說什麼,雖然看眼睛想起來她是誰,但還是沒想起來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沈晨眉頭一挑,露出笑容道:“大姐,沒打攪到你吧?”也許是我的樣子像是剛睡醒,她才這麼說。她比我高起碼十公分,居高臨下看著我。可能是睡眠充足人顯得精神的原因,感覺她比我上次見到時漂亮,眼睛清澈明亮,皮膚白裏透紅。說完那句話,沈晨便緊閉雙唇,麵帶微笑看著我,身邊有一隻大號的旅行箱,銀灰色的外殼,比我出遠門帶的那隻二十六寸的箱子還大一號。我緩過神來,想起張茂軍交代過的事,說著客套話把她迎進屋。沈晨把箱子拖到桌子邊,脫掉風衣放在椅背上,黑色圓領衛衣襯得皮膚更白,但又顯得身材過於幹瘦,不如穿著寬大外衣時讓男人有幾份遐想,讓女人有幾份嫉妒。然後她把箱子放倒打開,裏麵有茶具書和隨身衣物。她擺放東西時,我又回到床上,被子裹著腿,剛才吹了冷風,焐一焐以防感冒。

沈晨的旅行箱裏還有一部筆記本電腦,黑色機殼四四方方,尺寸和常見的公文包差不多。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設備,以前隻見過台式電腦,但不會用,我的工作沒有太多內容,用人腦就能記住。沈晨告訴我,讀大學時她就嚐試寫作,一開始在紙上寫,那時電腦很貴,學生當然買不起。工作後有了收入,電腦也便宜了,她開始學習用電腦寫作。比起手寫確實快捷,版麵也容易整理,不像手稿修修改改最後一團糟,還要重新謄寫一遍,費時又費力。但有時還會在紙上寫,因為電腦攜帶不方便,她還有本職工作要做,不可能成天背著笨重的大家夥東奔西跑。隻能隨身攜帶筆記本和筆,有了靈感就先記在紙上,忙完工作再輸入電腦。現在有了筆記本電腦,兼顧電腦的高效和手寫的便攜,所以無論出差還是旅行都帶著它。說完,沈晨問我:“你用什麼寫?”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太遠,腦子裏麵一片混沌,連寫什麼都沒想過,更別提怎麼寫。但她盯著我,目光犀利,似乎迫切想要知道答案。麵對逼迫,我想說用頭寫,這倒符合我的現狀,但聽起來像氣話,不太禮貌。忍了忍,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答案,最後敷衍道:“手寫,我不會用電腦。”沈晨追問道:“能看看你的手稿嗎?”她說和張茂軍的工作雖然結束了,但思維還停留在業務上,一時找不到寫作的狀態,看看別人的稿子也許是個不錯的調整。她這麼一說,我想起來身邊確實有手稿,字還不少,寫滿幾本硬皮作業本。來上海之前,張茂軍把它們放在旅行箱裏,進酒店後,放在床頭櫃的抽屜裏,手一伸就能拿到。他說這是我寫作的素材,多看幾遍,就可以下筆了。但我一直沒看,我的腦子可能出了毛病,充滿幻想,對現實中的事情毫無興趣。那幾本所謂的素材是我十年前寫的日記,當時我和張茂軍談戀愛,記了不少事,有他的也有我的。我的事比較單純,不介意給人看,他的事就比較複雜,其中包括一些荒誕不經的醜事。別看張茂軍現在道貌岸然,年輕時也闖過不小的禍。現在我們是夫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的醜事我不想讓外人知道。所以推諉道:“太亂了,等整理好了再給你看吧。”

然後沈晨指著桌子上的電視機問我:“大姐,你看電視嗎?”看樣子她嫌那東西礙事。住進酒店後,我每天都看電視,時間還很長,開了就不關,直到睡覺。我想用它來轉移注意力,但沒什麼效果,不論什麼節目看不了幾分鍾就開始走神,重新陷入夢境,完全無視電視裏的悲歡離合。看上去更像電視看我,而不是我看電視。所以我說:“不看,沒什麼好節目,無聊的很。”但沒有告訴她其實我比電視節目更無聊,我們還不熟,有些話暫時不方便說。沈晨沒再說什麼,把電視機挪開,接上電腦電源,然後把茶具和書一一擺放就位。期間還問了我一句“大姐,你喝茶嗎?”口氣像主人招待客人。我沒有喝茶的習慣,偶爾喝幾次也沒品出其中的樂趣,隻是發現喝了茶肚子容易餓。我天生能長肉,稍不注意就長幾斤膘,所以對這種刺激食欲的飲料敬而遠之。聽了我的解釋,沈晨回頭看著我,打趣道:“我倒想長一身膘,看來還是茶喝少了。”她確實瘦,緊身衛衣穿在身上曲線依然不明顯,起碼再長十斤肉才有女人樣。然後沈晨燒水泡茶,坐在桌子邊,喝著茶和我聊起家常。她是安徽祁門人,當地多山,山上種滿茶樹,出產的紅茶名滿天下。她家世代種茶製茶,所以從小養成了喝茶的習慣,沒有茶人就提不起精神,可能已經上癮了。後來沈晨到上海讀大學,學的會計專業,畢業後留在上海從事金融工作。隨著事業的發展,朋友和生意上的夥伴越來越多,她漸漸融入這座城市,不再把自己當外鄉人。作為回應,我本該向沈晨介紹自己的基本情況,但不知如何說是好。一來張茂軍有話在先,解釋起來有些麻煩。二來我懷疑她和張茂軍不僅是生意上的關係,可能更深一步,她對我的真實情況早已知根知底,沒有必要多說。當然這種懷疑沒有足夠的依據,更多是出於一個已婚女人本能的嫉妒心。所以隻是應付著陪她說幾句閑話,比如對皖南山水的向往之類的,而對自己的情況隻字未提。那天沈晨穿著一條灰綠色的工裝褲,帆布麵料看起來很厚實,鼓鼓囊囊顯得下身不成比例的粗。而上身的圓領衫麵料輕薄,貼著瘦削的身體,看上去弱不禁風。我想問她要不要開空調熱風暖和暖和,但看到椅背上擔著的風衣,決定不再為她擔心。她不是小孩,知道冷暖。

前兩天在酒店自助餐廳,聽張茂軍說我在寫作後,沈晨接著問道:“她寫什麼?”張茂軍想了想,說:“lovestory。”沈晨興趣不減:“能跟她聊聊嗎?”張茂軍以為她在談戀愛,有情感方麵的問題想和閱曆豐富的人討論。但沈晨說她暫時還不打算找男朋友,從現在到年底,除了和張茂軍他們公司的聯係,她大概不會有其他業務,有一段閑暇正好用來寫作。上大學時,沈晨寫過一篇論文得到老師的讚賞,並鼓勵她擴展內容,寫成一部社會學方麵的專著,這就是她寫作的緣起。老師的鼓勵激起了沈晨的熱情,同時也激起她的野心,所以一開始的目標定得很高,除了學術上的追求,還有太多的人生期待。沈晨說,她雖然不寫lovestory,但寫作本身就是她的lovestory,一開始好像灰姑娘突然遇到夢中的白馬王子,喜出望外又驚慌失措,笨手笨腳做了很多無用功,始終沒有得到王子的青睞。後來慢慢沉澱下來,把多餘的雜念一一去除,專注於學術的探究,不再想多久能寫好,是不是能名利雙收。而那位高高在上的王子也變得麵目可親,每當她獨居一室,泡上一壺茶展開思維時,他就悄悄來到身邊,分享這段孤獨的時光。張茂軍得知她的情況後,有了新想法,試探道:“家裏事情多嗎?”他想請沈晨到酒店和我作伴,又擔心她家務事多走不開。沈晨說:“不多,我老家安徽的,就一個人在上海,有事盡管吩咐。”張茂軍說:“過兩天我回一下公司,太太留在酒店,你搬來和她一起住怎麼樣?我覺得你比她成熟,可以幫助她。而且房間有人打掃,衣服有人洗熨,吃飯可以自助也可以訂餐。比在家裏省了很多事情。”沈晨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隨即應道:“好啊,我出一半房錢。”他們之間主要是工作關係,沒有多深的交情,各出各的錢也是應該的。但張茂軍出於其他考慮,撒了個謊說:“不用了,房間我已經訂到年底,你不來也是這麼多。我太太其他都好,不愛吵鬧,身體也很健壯,生活自理方麵沒什麼大問題。就是暈車太厲害了,公交出租都坐不了,在上海出門不太方便,還麻煩你照顧她一下,有什麼需要的東西幫她買一買。”沈晨幹脆地答應下來,說:“行,你一走,我就搬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