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晨大概二十八九的年紀,高高的個子,身材瘦削,吊帶裙穿在身上像掛在衣架上似的飄飄蕩蕩。她從浴室出來,走向壁燈下的長條桌,熱風吹過但還有些潮濕的頭發披在肩上。桌子上有一套茶具:水瓶茶壺茶杯,稱取茶葉的竹製器件,各就其位在木質茶盤上。挨著茶盤的藤編果籃裏放著一把香蕉兩隻火龍果,還有一串葡萄,一團紫色中夾著少許綠。這些東西擺在瑩白的燈光下,好像等著被人畫成一幅靜物畫。沈晨搓了搓塗過護膚霜的手,抬起來放在臉上,揉搓著。她的手指細長靈巧,看起來適合拿畫筆,但房間裏沒有畫板和支架。這裏是一家酒店的客房,房間裏除了我和她沒有別人。過了一會兒,沈晨放下雙手,睜開眼睛朝窗戶這邊看來。我就站在窗邊,她的搜索範圍內,但她的目光掃過來掃過去,神情始終茫然,好像另有目標。
十幾天前,我第一次在這房間裏醒來,以為自己睡在臥鋪車廂裏。床一前一後急促搖晃著,幅度不大,好像火車行駛造成的震動。與此同時後腦勺隱隱作痛,好像被人打了一悶棍,我努力想了一會兒,什麼也沒想起來。然後感到一陣緊張,懷疑自己被綁架了。房間裏光線暗淡,四下張望,一個人也沒有。我的懷疑沒有得到證實,隻確定一件事:這裏不是火車車廂。一束燈光從左邊牆的後麵照進來,在床對麵的牆上留下一塊亮區,傾斜的明暗分界線劃過一張長條桌。除了這束燈光,房間裏沒有其他光源,長條桌中間擺著一台電視機,沒有畫麵和聲音,屏幕上隻有幾道灰暗的反光。我感覺像是住宅的臥室,但不像是在自己家裏,我沒有躺在床上看電視的習慣,臥室裏不會有電視機。床左邊還有一張床,有枕頭和被子,不知道有沒有人睡過。再向左的牆壁上蒙著木板,分了格像是衣櫥。右邊的牆上應該有窗戶,但被厚厚的窗簾遮住,透不進一點光,不知道外麵是白天還是黑夜。房間很寬敞,從衣櫥到窗的長度可供兩列火車並行,我前後兩麵牆的距離和房間的高度也完全不是逼仄的車廂可比。可以肯定的是我在一間屋子裏,但不知道房屋的主人是誰。頭依然很疼,除了後腦勺,兩邊太陽穴也一陣陣脹痛,讓我無法思考。我翻了個身,腰背一陣酸痛,用手肘撐起身體,胳膊也是酸痛無力。我好像剛剛經曆過一場生死搏鬥,精疲力盡滿身傷痛,如果不是對眼下處境的擔憂,真想再睡一會兒。房間裏有股腥味,不算很臭,好像狗的腥味。可能床下栓著一隻狗,我一下床它就會咬住我的腳,死不鬆口?這隻狗強壯而且巨大,背頂著床板,肚子一鼓一癟喘著粗氣,連帶著床一起晃動?但我聽不到一點嗬嗬的喘氣聲,這腥味也可能來自一個男人?我好像想起什麼,一個麵目模糊的男人出現在記憶中,拽著我穿過幽暗的走廊。我一路反抗但無濟於事,他像大猩猩一樣力大無比,把我拽進房間摁在床上……我好像就是這樣來到這裏的。我的身上一絲不掛,這不正常,我沒有光身子睡覺的習慣。但我不肯定自己被強暴過,全身除了肌肉酸痛,沒有其他的異樣。作為已婚女人,我感覺不太像。也許是我把他打跑了,或者某種原因他自己放棄了。房間裏依稀有他留下的氣味,香煙的焦油味,汗餿味和腥臭的口氣。過一了會兒,依然搖晃的床讓我想到了地震。也許這就是那個男人離開的原因,他把我打暈即將得逞時,恰好遇到地震,為了活命便棄我而去。既然如此我也該趕快離開,失節事小保命要緊。對死亡的恐懼給了我新的力量,克服疲憊一下子坐了起來。但雙腳觸到地麵時,我突然醒了,準確說是從半夢半醒的迷糊中又一次醒來。床很穩,一點搖晃都沒有,是我的暈動症造成的錯覺,那股腥味好像也和別人無關,是我頭發裏的汗液還有嘴裏的粘液混在一起發出的怪味。我坐回床上,把進房間之前幾個小時的事情想了一遍。我們從揚州出發,目的地上海。張茂軍開著車,他是我丈夫,到上海出差。我吃了暈車藥坐在副駕駛上,昏昏沉沉。我的暈車反應很強烈,吃了藥也不大管用,一路上盜汗不止,襯衣襯褲全都濕透,貼在皮膚上黏糊糊的。這倒不算難受,頭痛胸悶我也能忍。不能忍的是喉嚨下麵一陣陣的惡心,好像魔鬼鑽進肚子裏,逼著我把五髒六腑全都吐幹淨。車上就我們兩,張茂軍開著車不能分神,我隻能強撐著照顧自己。本來我不用受這個罪,待在家裏看看小說享受假期,帶兒子逛逛公園享受秋天的美景和陽光。而且我不是張茂軍的同事,對他的工作沒有任何幫助。但他堅持要我來,一邊催促我收拾行李,一邊板著臉命令道:“這段時間你跟我在一起。”語氣斬釘截鐵,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好像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情該受懲罰似的。但很快我又不覺得委屈了,反而一陣喜悅,他這麼做不正好說明他在乎我?在我們的愛情關係中,我是卑微的追求者,他是不動聲色的主宰。雖然我最終如願成為他的妻子,但結婚九年,當初的那種不安全感一直伴隨著我。現在,壓在心頭多年的疑雲一掃而淨,我受寵若驚,別說坐車來上海,就算為他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我們大概是下午三四點鍾到的酒店,下車後,一名服務生接過行李,另一人把車開去停車場。張茂軍走到前台辦理登記手續,我在大廳的沙發上坐著休息。一個皮膚很白的女孩接待他,他們說了幾句話,女孩抬頭看了我一眼,好像是核實我的證件。一會兒張茂軍拿到了鑰匙,告訴了我房間號,和推著行李的服務生一起去了客房。我休息了一會兒,情況好了一些,呼吸順暢了,也不想吐了,雖然還是頭昏腿軟,但我能照顧自己。我站起來,走進了電梯,在十二層停下。還沒出電梯,又一次想吐,看來隻要是運輸工具都能讓我暈,不管它是在地麵平移,還是吊在空中上上下下。我強忍著找到客房,在盥洗池上幹嘔了幾下,吐出一灘黃水,除了胃液我已經沒有東西好吐了。然後一屁股坐在衛生間的地上,背靠牆喘著氣,腦子一片空白。昏昏沉沉過了不知多久,突然醒了,趁著體力有所恢複,趕緊把濕衣服脫下來,洗了個澡,裹著浴巾一頭栽倒在床上,不想再動了。張茂軍在收拾行李,把旅行箱裏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分別放進衣櫥和床頭櫃。這些事情本該我來做,但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做,哪怕是為了愛情。
沈晨的目光搜索了一會兒,終於聚焦在我的臉上,嘴角揚起露出笑容,好像我就是她要找的目標。她想說什麼,但欲言又止,轉過身去準備喝茶。沈晨進浴室時,我開始做健身操,節奏並不快,因為我用彈力帶增加了每個動作的負荷,減脂的同時增強力量。她出來時,我已經滿身大汗,站在敞開的窗戶邊吹風。房間裏光線昏暗,除了沈晨麵前的那盞燈其他燈都被我熄了,隻要不站在燈下,很難被外麵的人看到了。因為我做操時,身上的衣服會越來越少,最後隻剩胸罩內褲,被對麵樓上的人看到了,可能說我有傷風化。而放下窗簾,我又會覺得悶,所以隻能把房間裏的光線調暗。馬路對麵是一片住宅區,幾十層高的樓房一棟挨著一棟,大概能住幾萬人。離我最近的那棟樓大部分窗戶都亮著燈,有些人家圍著桌子吃飯,有些應該是吃好了,圍在桌邊打麻將。還有的窗口人影孤單,一兩個人在做飯,或者收拾廚房。還有幾個抽煙的男人出現在不同的窗口,有的嘴上叼著煙進進出出,好像有事要做;有的站著不動,手指夾著煙,對著窗外若有所思。我穿著T恤和短褲,秋天的涼風吹著,還是覺得熱。但風吹著濕透的T恤,下擺貼住肚皮的瞬間又覺得刺刺的冷。幹脆脫掉T恤,上身隻剩一件運動內衣,準備做下一組操。沈晨提起壺倒了一杯茶,棕紅色的茶水冒著熱氣好像溫燙過的黃酒。她在長桌邊坐下,身體斜對著桌子和我,右腿在上翹起二郎腿,細長的手指握著茶杯,像酒徒握著一隻大號酒杯,一口一口啜著。
第一次在酒店醒來,確定沒有遇到歹人後,我又睡了一個回籠覺。再次醒來後感覺好多了,眩暈的症狀基本消失,隻是有點胸悶氣短,我下了床,走到牆邊拉開窗簾,讓外麵的風吹散屋子裏難聞的氣味。一層絨布窗簾後麵還有一層網眼窗簾,看天色已是黃昏,再拉開玻璃窗,風吹在肩上有些涼。樓下是一條寬闊的馬路,車流如織,一派高峰期的擁擠景象。看了幾眼,又有些暈,但這次和暈車無關,暈的同時雙腿打顫,更像是恐高反應。我想起來這房間在十二層,離地麵差不多四十米,向下看足以讓我恐懼。我退回床上,看著馬路對麵成片的樓房發了一會兒呆,目光轉回屋內。右邊床頭櫃上有一隻盛著麵包片的盤子和一杯牛奶,盤子和杯子之間有兩隻雞蛋,應該是煮過的。這組合和我平時的早餐基本一樣,但我沒有什麼胃口,每次暈車後,至少再過一天我才吃得下飯。雞蛋下麵壓著一張紙,是張茂軍的字跡,說明是他給我留了早飯。紙上的留言也和吃有關:自助餐廳在九樓。我遐想餐廳裏有哪些美味佳肴,三文魚北極蝦牛排……這些平時喜歡的食物在腦子裏閃了一遍,依然沒有喚起食欲。我左邊,兩張床之間的床頭櫃上有一部電話機,剛才沒注意到它。灰色機身,一尺長寬,放在棕色櫃麵上,不是房間裏光線昏暗,還是很容易發現的。發了一會兒愣,我突然有種衝動,想給某人打個電話。手摸著電話機像是摸著裸露的電線,一陣電流從指尖傳入身體,心情緊張渾身顫抖,好像第一次走進犯罪現場。我趕緊離開電話,打消了這個念頭。心跳的太快,身體還很虛弱,不宜過度興奮。然後穿上衣服去了自助餐廳,其實我還是不餓,但為了盡快恢複體力,必須吃點什麼。喝了一杯橙汁,吃了幾片蔬菜和一個小饅頭,對平時愛吃的肉類魚蝦還是毫無食欲。吃完我想下樓走走,看看大上海的夜景,猶豫了片刻,還是作罷。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我都會失去方位感,即使不暈車,也分不清東西南北,出去走遠了,我怕找不到回酒店的路。
沈晨喜歡喝茶,工作時總要泡上一壺,同時還要吃些零食和水果,瘦削的體型讓她有資本肆無忌憚攝取熱量。而我幾乎不喝茶,偶爾喝點無糖飲料,一般隻喝白開水。也不吃零食,和她相反,我屬於特別容易長肉的那一類,稍不注意就胖一圈。為了身材我必須控製飲食,避開一切高熱量食物,茶雖然沒有多少熱量,但會讓人產生饑餓感,所以也不喝。這對沈晨來說有點小遺憾,她家是賣茶葉的,沒能說服我成為她的茶友等於失去一位客戶。但沈晨本人不是茶商,雖然一見麵她就向我推銷茶葉,那是習慣使然,而非正業。沈晨來自安徽祁門,一個以紅茶出名的地方,在上海讀完大學後成為一名會計師,一直在這裏從事金融服務工作。張茂軍是一家製藥企業的高管,他們公司有上市的計劃,受公司委派,他到上海來做些和資本運營相關的前期工作,而沈晨是他們公司聘請的談判顧問。這十幾天兩人形影不離,四處拜訪投資機構,比較各種方案。但之前他們並不熟,更談不上什麼私交。結束上海的工作後,張茂軍原計劃帶我一起去深圳,在中國的另一個金融中心,他有相同的工作要做。但在一次閑談後,張茂軍改變了計劃,決定把我留在上海,並且邀請沈晨來酒店和我同住。
那天張茂軍帶沈晨來酒店吃自助,上海的工作快結束了,他們還有一些收尾的事情要做,就一邊吃一邊談。在此之前我沒見過沈晨,連她叫什麼都不知道,隻知道她叫小沈。因為張茂軍告訴我這幾天他都和小沈在一起時,我沒問小沈叫什麼。出於已婚女人的本能,我更關心其他問題。比如“小沈是女人吧?漂亮嗎?”他回答道:“是啊,挺漂亮的。”我一邊想象她的模樣,一邊問了“她多大?”他想了想,不太肯定地說:“大概二十八九。”最後我問:“她結過婚了嗎?”他沒有遲疑,直接道:“不清楚。”我第一次見到沈晨時,她就站在客房門外,沒進來。打扮得像銀行櫃員小姐,藏青色西裝白襯衣,拎一隻棕色公文包。雪白的皮膚,烏黑的長發一絲不苟盤在頭上,除了唇膏的鮮豔,臉像一張黑白照片,非黑即白沒有血色。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很漂亮,但目光黯淡,身材比我想像的高,但不夠挺拔,給人一種疲憊的印象。除了頭發和皮膚,事實和我的想象有些差距。張茂軍指著她對我說:“這是小沈。”又指著我對她說:“這是我太太。”接著我向她問候道:“你好。”她回答:“你好,張太太。”語速很快,五個字好像比我兩個字說得還快。但吐字清晰,每個字我都聽到了,普通話帶點南方口音,“張”字沒有卷舌。說完緊緊閉上嘴唇,露出一種禮節性的笑,她的嘴唇很薄,牙齒好像不太整齊。我們互道過問候,張茂軍要我和他們一起去餐廳吃飯。我要他們先去別等我。我還有一組操要做。當時我在鍛煉,短袖短褲一身大汗,結束了還要洗個澡,我不想帶著一身餿味去吃飯的地方,影響別人胃口。然後他們就去吃飯,大約一個小時後,我才來到餐廳。看上去他們已經吃好了,麵前的餐盤空空如也。我朝他們點頭致意,就去食物架上找自己想吃的東西,動物蛋白和素菜沙拉是我的最愛。大約就在這時,沈晨向張茂軍問起我:“你太太做什麼工作?”她可能隻是隨口問問,除了好奇沒有別的意思。張茂軍本可以照實回答“房產銷售”,並且補充一句:“市場不景氣,閑著也沒事,帶她出來玩玩。”這樣不僅回答了問題,而且滿足了對方的好奇心。但張茂軍卻說:“她不上班,在家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