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韓露一直有聯係?”黎梅梅問。
楚亞寧點點頭:“ 一直有。有事的時候電話就打得勤點兒,即便沒什麼事,我隔個一倆月也會問候問候的。”
黎梅梅就著楚亞寧的手翻過幾頁,又說:“星期二講的是診斷,星期三是講對父母和家庭的影響。我想這一段你肯定特有感受,說照顧一個患自閉症的孩子,比照顧十個正常孩子還要費心。此外,還有心理上的壓力、經濟上的壓力等等等等,足以把一個好端端的家庭給生生地壓垮了,因為做父母的已經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照料別的孩子,或顧及別的事情。有一個統計,說有自閉症兒童的家庭,百分之七十五到八十五,最後父母都離異或分居了,而且在這種解了體的家庭中,孩子幾乎無一例外地都留給了母親。所以亞寧,在這個國家裏,有成千上萬的單身母親和你的情況一模一樣,並不隻是你一個人。”
楚亞寧低垂著頭,不再言聲兒。黎梅梅等了一陣,有點兒緊張:“亞寧,我是不是說錯什麼話了?”
楚亞寧用力地搖搖頭,又沉吟半晌,方說:“我怎麼能不明白呢?東平也有他的苦衷。我理解他,你別不信,真的。隻是,我決不會作出他那樣的選擇。”
黎梅梅小心翼翼地說:“他去矽穀也快有一年了吧。這些日子一直不見你提起他來,還以為你已經忘了呢。”
楚亞寧苦笑了一下,說:“忘是沒法兒忘的了,隻是不去想而已。倒不是我要記著他,但你說我這一輩子到現在,有一多半兒的時間都是跟他在一起過的。或者說,裴東平這個人曾經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若是不會忘掉我自己的那二十多年,也就不會 忘掉他。”
黎梅梅很有感觸地點點頭,想起了老A,也想起了慕容經緯和李晉川。
楚亞寧說:“說實話,剛開始的兩個月真的很難,我感覺自己都快要發瘋了。天天晚上睡不著覺,吃多少安眠藥也不管用。那時家裏還剩了些酒,我就喝酒,直到把自己灌得迷迷瞪瞪的,才能稍微睡上三兩個小時。第二天起來,頭痛欲裂。記得有一次我喝醉了,但心裏還挺明白,覺得特別想我媽媽,就往北京的家裏打電話。我跟我媽說,媽,我要是得了精神病,進了瘋人院, 你還要不要我?”
楚亞寧停下來,大概是想穩穩自己的情緒。她端起杯子將半杯橙汁一飲而盡,接著說道:“我媽在那頭也哭了,連聲說,要你,我當然要你……對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間。”
楚亞寧回來時神色已經不那麼激動,她拿過黎梅梅新替她取來的飲料,慢慢地啜著,一邊說:“後來我想,我並不隻是一個人,我還有一個兒子,他還那麼幼小,又是這個樣子,父親已經拋下了他,他不能再沒有我,對不對?所以我就算是為了他,也必須得挺住。我對自己說,我絕對不可以酗酒,也不可以發瘋,更不可以自殺。”楚亞寧頓了頓,又說,“從這個意義上講,有時候我覺得,是凱爾救了我一命,是他幫助我撐過了那一段。然後我就開始忙,不敢讓自己閑著,免得胡思亂想。每天累得精疲力竭的,倒不錯,頭一粘枕頭就睡著了。你別看我這幾天稍稍有點空,等到五月,凱爾的下一個療程開始了,我又會很忙的。”
凱爾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滿頭大汗,小臉兒通紅,抓起一杯飲料仰脖便要喝,被楚亞寧劈手奪下來,說:“瞎抓什麼呢,那是黎阿姨的!”一麵把自己那杯遞過去。凱爾咕嗜咕嚕,隻一眨眼兒工夫,杯子就見了底兒。楚亞寧掏出紙巾想替他擦把汗,小家夥一扭頭,又朝著一輛顛簸翻山車跑去了。
那天她們聊了很久,三個人吃罷晚飯才離開“嘉可奶酪”。楚亞寧先送黎梅梅回家,黎梅梅下車後道過晚安,想一想,又說:“下次你給韓露打電話,替我問她好。”
59
楚亞寧接到韓露的那通電話是在五月底,凱爾的第二個療程已經進行了一半,仍是沒有什麼效果。韓露在電話上說,她想有一種方法可以“逼”著凱爾開口。一般來說,孩子隻要發出了第一個有意識的音節,往下的事情就應該比較好辦了。楚亞寧問什麼方法。韓露說她不便奉告,還說,這是她和她的父親老韓大夫商議了許久,又查閱了不少資料,方才琢磨出來的。史無前例,所以也沒有一定奏效的把握,楚亞寧不必專為此事跑一趟,什麼時候得空回國,順便帶孩子過來試一試。
韓露的話是那麼說,楚亞寧這邊,也已到了病篤亂投醫、見風就是雨的地步,無論看到或聽見什麼,都會不惜成本代價,前往一試。楚亞寧當下便找到辦公室的頭兒,說她有要事回國,想提前休假,問最快可以在什麼時候。末了又加上句,是給兒子治病的事兒。在美國的公司裏,全年各人的假期一般是在年初就已經安排好了。事先每人須填寫一張表格,列上自己最希望的三個休假的時間段,然後由上司或老板全麵權衡,統籌安排,以使疏密有致,人手不至於在某一刻太緊張,在另一刻又太富餘,同時還要留下足夠的機動時間,以應付臨時的變故。楚亞寧帶了一個需要經常跑醫院的孩子,其實是剩不下什麼假期的。每人每年可以有累計兩星期的病事假,用超出了,就從假期裏扣。所以楚亞寧總是把她的假期排在年底,到時候剩多少天,歇多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