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3 / 3)

楚亞寧抬起頭來,她覺得費奇這幾句話直說到了她的心坎上。遂想,這費奇·崴勒平時看上去大大咧咧粗粗糙糙一個人,遇到關鍵時刻還挺有主見,這一大套竟也能說得句句在理兒,字字寬心,讓人聽著也不似先前般憋屈得慌了。其實,一天下來,楚亞寧聽見了不少議論,措辭上當然都是講,如果林沁當時怎麼怎麼做,或阿蕙怎麼怎麼做,結果就會如何如何了。說不上是指責,畢竟關心的成分居多。連警察講的話裏麵也有暗示,說假如做家長的平時就認真教育孩子必須在有交通燈的街口過馬路,這場慘禍本來是完全可以避免的。這些話費奇也都聽到了,但他現在卻反反複複地告訴林沁:“It’s nobody’s fault(這不是任何人的過錯)。”

楚亞寧不由得一陣感歎,想美國人可真會息事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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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萊斯的中國人都知道,林沁是很能操辦一些場麵的。小至她家中幾乎每周一次的派對,大到有上百人出席的各種聚會或開業典禮,還有如薔薇小學家長聯席會主持的各項活動等,她都能得心應手遊刃有餘,把諸般紛繁雜事安排得井然有序,將各界中西人士周旋得妥妥帖帖。但這次麗思的葬禮,按說也是她生活中一等一的大事,她卻撒手交給了費奇。

林沁沒有那份精力,更沒有那份心境。出事的第二天,林沁就從醫院回到了家裏,從此不僅足不出戶,而且閉門謝客。但凡有那想登門探視的,都被費奇在電話上就擋了駕。及至到了下一個星期六,小姑娘的葬禮在棕櫚湖公墓舉行,人們再次見到林沁時,她已是紅顏似縞,小臉兒蠟黃,全然沒有了往日的風采。

棕櫚湖公墓位於棕櫚湖北岸,兩山峽穀之間一片靠了湖的三角形地帶,僻靜自不待言,如若按照在加州甚為流行的中國風水的講法,可算得是上乘中的上乘。傳說一百多年前,一位靠淘金發家的大亨曾買下這塊地皮,就近采來歐文斯山上的石頭,依山傍水打造了一座仿蘇格蘭風格的城堡莊園。但大亨發跡的過程中也結下了不少仇家。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城堡莊園被一把神秘的大火燒成灰燼,火亨本人也從此失蹤。若幹年後,大亨的最後一位後人謝世之前,將這塊地皮連同廢墟一起捐給了一家教堂。教堂拿著不動產是沒有用的,便打出廣告放出話,廣征買主,一連數年竟無人問津。最後被一位房地產開發商廉價買去,做了公墓。

那天天陰,沉沉的雲塊重重地壓著山頂和樹梢,也壓在人們的頭上、心上。偶有一絲風吹過,露在厚厚的冬衣外麵的皮膚便覺出一陣凜冽。葬禮兩點鍾舉行,一點半的時候,天上淅淅瀝瀝下起了毛毛雨,有人就說:“連老天爺也傷心呢。”

林沁到得很晚。葬禮開始前五分鍾,賓客都已經一一入座,才看見殯儀館的黑色禮賓車在路邊遠遠地停下。林沁由費奇攙扶著下了車,沿墓地間一條石板鋪就的小路蹣跚而來。林沁穿一件黑呢長大衣,頭上嚴嚴實實地裹一條黑絨圍巾。她低了頭,眼睛看著路麵,腰背似乎也有些微微彎曲,不像從前總是昂首挺胸的樣子。這一低一彎,人就驟然矮小了下去,特別是走在費奇身邊,更顯得弱不勝衣。

主持牧師是費奇·崴勒從市消防總隊請來的,算是他拐彎抹角的同事。出席葬禮的除了林沁和費奇的朋友、熟人、鄰居,還有不少消防隊員和他們的家屬,以及薔薇小學的老師和麗思的小夥伴們。費奇事前訂了二百人的座兒,但還是有好多人在周圍站立著,大部分是那些消防隊員們。因為是費奇操辦的事兒,他們也都將自己當成了半個主人。費奇常說,消防站就像是他的另一個家。

費奇帶著林沁在前排中央的兩把折疊椅上坐下。牧師說話的時候,林沁一直僵直地坐著,一動不動。她目光呆滯散漫,麵無表情,甚至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悲慟,是那種傷心到了極致的萬念俱灰的木然。

牧師的禱告詞不長,幾分鍾就念完了。費奇挽起林沁,帶她到旁邊的一隻大花籃裏各取了一枝紅玫瑰,然後走到敞開的墓穴旁。孩子的墓穴,長隻五英尺,闊約兩英尺半,剛夠放下一口中號棺。棺木漆成很華貴的深栗色,凡有棱有角有線條的地方全都鑲了金,雨絲落在上麵,便顯得很有光澤。墓穴是新挖的,挖出來的土方整整齊齊地堆放在四周,散發出泥土特有的氣息。

費奇將第一枝紅玫瑰送到唇邊輕輕吻了一下,一揚手,拋落在棺蓋上。他抬頭望著細雨中朦朧的天空,雙手在胸前合十,喃喃道:“Rest in peace, my little girl(安息吧,我的小女兒)。”西方人以為人死之後靈魂便升入天堂,還留在世間供人們憑吊掩埋的不過軀殼而已。費奇相信,麗思這會兒一定在天上的某一個地方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們。

林沁也照著費奇的樣兒做了。當她仰麵上蒼時,頓覺一陣天旋地轉。周圍的人隻見林沁舉手搭住眼睛,身子晃悠了幾下,便癱倒在費奇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