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個星期天的早晨從韓露的公寓出來後,李晉川就再沒回去過,也沒敢給韓露打電話。本以為等個三五日,事過境遷,一切又都會恢複常態的。沒料想,三五個星期過去了,埋在他心底的沮喪和內疚反而越來越深重,越來越令他不堪,到後來,竟演變成了 一種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自責和自卑。長這麼大了第一次,李晉川覺得他做下了一件不可饒恕的荒唐事。他很想過去給韓露道個歉,請求她原諒,卻又沒有那個膽量,隻得把火氣都撒到公司裏的員工們身上,罵完這個罵那個。及至今日,他李晉川竟然當著眾員工的麵頂撞了一位顧客。當時話一出口李晉川就後悔了,他囁嚅著說了聲“對不起”,便逃也似的鑽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躲在門後的牆根兒處狠狠地扇了自己幾個嘴巴。等到煙缸裏又鋪滿了一層煙頭,李晉川再次決定忘掉這一切重新開始。他對自己說這事兒其實並沒有什麼了不起,遲早會過去的,就當它是一次逢場作戲吧。但是看看現在,看看自己,剛剛在這裏和黎梅梅說了幾句,就又控製不住了。
黎梅梅還在嚷嚷:“以為自己做下了什麼體麵的事?也不看看,這兒是你撒野的地界兒嗎?”
李晉川正在氣頭上,他衝著黎梅梅揮舞著拳頭,不管不顧地大吼道:“我他媽怎麼啦我?你以為你是誰啊?問問這裏的中國人,誰不知道你當初……”李晉川戛然而止,拳頭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猛地捶向自己的大腿。
“咳——!”李晉川頹然跌坐。
“行啊,李晉川。”黎梅梅眼中射出兩道寒光。她緩緩跨出溫池,冷然道:“話既說到了這份兒上,那我黎梅梅也沒的可講,今日自認是栽了。不過呢,我這兒有言在先,做完這一次咱們就算兩清。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以往的那些個恩怨呀,過節呀,統統一筆勾銷。”黎梅梅的嘴角上掛著一絲微笑,但那話卻是從牙齒縫裏蹦出來的。她從旁邊的海灘椅上拿起與泳裝配套的紫紗衫披在身上,款步邁下台階。想一想,又回身到溫池旁撿起剛才看過的那本書。
黎梅梅走過李晉川身邊。晚風漸起,飄飄的衣衫下擺輕拂過李晉川搭在坐椅扶手上的手臂。黎梅梅目不斜視,徑直走到葡萄架下,用手抹了一把野餐木桌的桌麵,送到眼跟前看看,又撅了嘴兒輕輕一吹,然後踏著條凳坐上去。黎梅梅整整衣衫,其時, 那紫紗衫業已被渾身上下的水珠兒浸透,緊緊地裹著黎梅梅的身子。
黎梅梅等了一會兒,見李晉川沒有動彈的意思,便招呼道:“快來呀,快來領取你的獎品,還等什麼呢?”李晉川還是不動。
黎梅梅遂坐將起來,拿眼睛斜瞧了李晉川,笑吟吟地說:“我可是給過你機會了。你這算自動放棄,是不是?”
李晉川在一隻花盆裏狠狠地摁滅剛燃了一小截的煙頭,立起身來,咬牙切齒地朝園子臨街的側門走去。經過的路上,他飛起幾腳,將遊泳池邊兒的椅子、桌子,連同桌上的瓶子杯子等物,統統踢進了水裏。
黎梅梅冷眼望去,一言不發。
39
李晉川在棕櫚湖畔的都鐸式大宅偏巧就在這幾天裝修得了。李晉川曾經對林沁說過,到時候他要開一個大大的派對,把全弗萊斯認識或不認識的中國人,但凡沾點兒親帶點兒故有點兒瓜葛的統統邀了來。派對的規格自然不能低了,他已經籌劃好要讓“大排檔”的廚師來家裏掌勺,還要雇幾位體麵的服務生端盤子。“你說我是找一支小樂隊呢,還是請一位鋼琴師?”李晉川問。
林沁當時瞥了他一眼:“臭顯!”
但這並沒能掃了李晉川的興,他仍舊滔滔不絕地沉浸在自己的設想之中:“如若是夏天,就讓樂隊在後院的玫瑰園演奏。要趕上天涼了,在室內,那當然隻能彈鋼琴了。”
不過現在的李晉川是任什麼樣的心氣兒都沒了。不光沒情緒開派對,連家具都懶得置辦,隻從《電話黃頁》上信手挑了一家就近的店,讓人搬進一套臥室家具擺在樓上。林沁過來看過一次,說:“你就算什麼都不弄,至少先把窗簾給裝上啊。”
“裝上幹嗎?是怕裏麵的人看見外麵,還是怕外麵的人看見裏麵?”
“存心抬杠,是不是?”林沁氣哼哼地說,“我還真以為有什麼了不得的派對呢,都到處替你跟人吹過了。這不,楚亞寧她們幾個吵著這兩天就要來看你的新居。”其實林沁自己也有誇耀的意思,畢竟這算是她一手包辦的裝修工程。
“你就讓她們來唄,”李晉川從抽屜摸出一杷鑰匙交到林沁手 上,“趁我不在的時候。”
“你這到底是怎麼了?”林沁的語氣屮透著真切的關心。
“頭疼。”李晉川想一想,又勉強一笑,“一點兒私事。”
李晉川已經好久不去公司了,手機關了機,家裏的電話也不接,留言就灌滿了錄音帶。他也沒有心思開車或買張機票到別的什麼地方逛逛,散散心。頭幾天還從音像社捧回一堆光碟,但每盤看了沒兩眼就又扔下了。
是日,已近中夜,李晉川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昏昏欲睡,忽聽得一陣門鈴響。誰呀,這麼晚了,他暗自思忖,黑燈瞎火的還有人想來看房子?李晉川披了件襯衣下樓。在樓梯的拐角處,透過正門上方的半圓形玻璃窗本來是可以看到門廊的,但窗外夜色朦朧樹影婆娑,雖有一輪明月當空,人或物事卻都不甚分明。李晉川於是下到門口,撩起旁邊的細紗簾仔細一瞧,不覺倒吸一口氣。但見溶溶月色下,韓露亭亭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