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艱難地過去了,殘雪仍戀戀地留在北國山村,春姑娘姍姍不肯露臉。學校開學的時間到了。
天剛剛透亮,爹便為我做了兩碗高粱麵麵條,這在我家是待客的飯。媽在病床上摸索著把兩顆僅僅屬於她的熟雞蛋悄悄塞進我書包,嘴裏無力地呢喃:“人家青青不說有小臥車來接嗎?咋不一塊搭道,背著行李鋪蓋走三十多裏路,多受罪呀??”
爹則用有力的大手拍拍我的肩膀:“打鐵補鍋,各人一夥。”順便從卷煙盒裏抽出一張糶糧發票和十張黑皺皺的一元票,悶悶地說:“別太克扣肚皮,沒了,爹再想辦法。”
我的眼睛一熱,便有濕的液體生出。太難為爹了?這年頭一個地地道道的莊稼漢有什麼辦法可想呢?隊裏累死累活幹上一天,全勞力才掙一毛五,到年終連全家的口糧錢都不夠,搞點其它副業,馬上就要割你的“尾巴”。莊戶人除了跟肚皮克扣又有什麼辦法?
在弟妹們羨慕而貪婪的目光中,我無法將這兩碗麵條吞下,象征性地撥拉幾口,便讓他們分而食之了。臨背書包,沒有忘記把媽媽塞進的兩顆熟雞蛋悄悄放到媽的枕邊。
我向媽媽辭行,媽突然吃力地伸出葵稈般枯瘦的胳膊,瑟瑟縮縮地拉住我的手,吃力地說:“鵬兒,媽好好看看你。”我“撲通”給媽跪下,任媽那雙冰涼而溫暖的手輕輕地撫著我的頭,臉頰,脖頸……媽那張蒼白、憔悴的臉是那麼慈祥,又那麼悲寂。她的眼睛真美,細長細長的,晶亮的淚光點綴著眼中永恒的恬靜。一個不祥的預感火灼般燙著我的神經,難道……不,不?幾乎是同時,我消滅了這種預感。媽不會死,也不能死?上帝既然造就了我們這個家,就不能奪去她——我的媽媽,我們不能沒有她,不能?
天光大亮,走出家門,隻見青青的家門緊閉著。她一定還在夢鄉追逐著詩意的夢,而我沒有“好爸爸”提供的“小臥車”,又不願借別人的光,隻有兩隻倔強的腳……
三十多裏山路,走來居然頗為費勁。太陽升起一竿高,仍不見縣城的邊。突然,身後傳來“嘀嘀”的汽車喇叭響,我剛躲到路邊,那車卻在身邊停了。車上跳下了青青,她一邊用手帕扇著路上蕩起的塵土,一邊招呼我上車,待我近前,便說我“天生的受罪命”。那個司機則將圓圓的腦袋探出車門,用小而尖的眼嚴嚴地瞄我,大抵看我過於寒酸吧。最後那眼釘子一樣扌契在我的上:一雙打了補丁的布鞋,兩隻不穿襪子的腳。像山螞蟻噬咬著腳趾,我感到一陣神經質的疼痛,可當著青青的麵,我得挺著。
“快點上來呀?”青青催我上車。
“不了,我暈車,你先走吧?”我有點不耐煩,卻還得編瞎話。青青還要爭執,我卻隻顧走起了自己的路。
小車開走了,示威般揚起一路煙塵,我模糊可見青青那張美麗的臉在小車的後窗上搖動,久久地不曾消失。我的心在抖顫,在滴血。啊,青青,你是個好姑娘,可我們之間似乎總隔著點什麼。我第一次感到一種強烈的屈辱感。
又累又乏,背包竟象一座小山似的沉重,我一屁股跌坐在路旁的土垛上,饑餓竟也趁火打劫。走時真該把兩碗麵吞下。我突然想起了家,想起了媽,想起了她塞的熟雞蛋。手神經質地摸摸書包,心裏竟是一陣發熱,包內居然真有兩顆熟雞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分明記得我將它放在媽的枕邊,咋又突然到了我的書包?我努力回憶著每個細節,證實記憶並無差錯。至此,我不得不承認母愛的偉大和細膩。我捧著兩顆已經冰涼的熟雞蛋,就像捧著母親那顆滾燙的心。
到了學校,青青已在校門口靜候。這是一所全縣規模最大、教學質量最高的學府,校門口掛著郭穴沫若雪老手書的校匾,校舍整齊,綠樹成蔭。青青把我領到教導處的露布欄前,在一大串黑壓壓的名字中,我和她的名字緊緊地依傍著。青青眼看著露布,手玩著辮梢,自言自語地說:“好,我們還在一個班。”
“遲早要分開的。”我一語雙關地說。
“哪裏,我問過人,就分一次班,以後再也不動了。”她一本正經地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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