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風雪黃昏,我和爹剛從野外砍柴回家,病榻上的媽便將一張小紙片遞來,我一看,竟是縣中的錄取通知書。此時,或許我該歡呼雀躍:七八年的寒窗苦讀,我終於考上了全縣的最高學府。這對一個山村小舍的農家孩子無疑是一種榮譽和滿足。然而,我卻無法高興,倒覺得一股苦澀直衝眼鼻淚管。我怕爹媽難過,趕緊揣起這張“輕如鴻毛”又“重於泰山”的小紙片,速奔西屋,愣愣怔怔地望著窗外,雪花飄落著,顫顫悠悠,就像自己挑著柴禾在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路。

“孩他爹,剛才那紙片是娃的錄取書,還是縣城的哩。”正房裏傳來媽微弱的聲音。

“你咋就曉得?”爹悶悶地問。

“福生家的青青跟俺說來,那紙片就是她捎來的。”媽說。

“啊,是青青捎來的:她考上了嗎?”

“考”這個字眼在學校本已久違,可現在恰逢“教育回潮”,我們這屆畢業生得天獨厚地趕上了。我學習成績不錯,但並不想——確切地說不能進入更高學府深造。原因很簡單:媽媽久病在床,爹一人忙裏照外,養活著我們兄妹四個。作為老大,實該我,也隻有我能助爹一臂之力。因此,我早已向爹媽正式表態,無論能否考中,我都不再上學。媽聽著直是抹淚,爹挺了挺累得難以伸直的腰悶悶地說:“到時再說。”如今,算是到時了,我本想騙騙爹媽沒考中,也好讓他們落個清靜,可該死的青青,唉?

“他爹,讓娃念去吧。聽青青說,咱村就考中兩個,娃還是全縣的頭三名哩,興許將來是塊做大學問的料。不能因為我這個三天不多、兩天不少的病秧子拖累了娃啊?”

爹沒吭聲。

我為自己的成績高興,更為自己的家境傷心。倒是青青考上值得慶幸。她愛學習,家庭條件又那麼好。爹在城裏當官,哥哥姐姐都是吃商品糧的。她們家每月都有大把的鈔票進門,而我……假如榮譽能賣,我情願將它廉價出售,為了病體纏身的媽和負重如山的爹,還有衣不遮體的弟妹們。

“他爹,你吭個氣吧浴”媽又說。我的心一陣神經質地隱痛。

“說甚?聽你的。”爹悶悶地表達。“聽你的”是爹對媽的常用語,可這回我聽著卻感到極愧疚和不安。我不由得奔向北屋,撲在媽媽身邊,淚水像烈日下的冰山消融。

這時,門一響,一股冷風撲將進來。我抬起淚眼,卻見青青已在屋中站定,正大惑不解地凝望著我。滿肚的苦水未曾排泄,心頭又平添幾分難堪。作為一個男孩,我不願在別人——尤其是在青青麵前流淚。

我迅速擦把淚,並努力在臉上製造出笑意,便逃也似地溜回西屋,青青幽靈一樣尾隨。

“這麼大的喜事,別人都替你高興哩,咋一副哭相。”她開始不解地埋怨。

“大概是樂極生悲吧浴”我不想解釋,隻想搪塞,因為世上許多事本不是幾句空洞的言辭可以說清的。要麼,“經曆”這詞兒就毫無意義了。青青和我雖同歲,但我們降生在兩個截然不同的家庭。十幾年來她一直用歡樂和幻想編織著生命的光環,而我則始終以苦掙和苦熬渴求著生活的溫飽。假如說她是春天裏一隻快樂的小燕,而我則是嚴冬中一隻饑餓的禿鷹。當然,無須隱諱,我喜歡——甚至可以說很愛她。她的嬌美,她的純潔以及那種完全不同於鄉下女孩的高雅,大方。在班裏,我倆都是拔尖的好學生,在街上又是離得最近的鄰居,所以處得很近乎。她三天兩頭光臨我的寒舍,而我卻很少踏進她家門檻。一來,我不願見到她媽那張過於精明的陰陽臉,她總瞧不起我們家的人,臉上常常準備著太多的鄙夷和不屑曰二來,放學之餘,我常常有許多事要做:擔水、劈柴、熬藥、做飯,有時還得幫爹下地掙工分曰還有一層更為複雜的原因,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朦朧地感到一種男女之間神秘的情感。街坊和同學總是明裏暗裏說我倆是“一對兒”,我聽著心跳臉燒,伴著幻想的騷動,我的自尊和自卑過於早熟、敏感,自卑使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和她之間的天壤之別,自尊又需要我竭盡全力保護它。於是,我拚命地幹活,從不理會青青。考高中那陣,她要我和她一起複習,我謝絕了,成天跟爹下地做活曰正月裏,村裏鬧“紅火”,她和同學們披紅掛綠來我家串門,我卻故意扛著爹的劈斧砍柴去了。這樣做,我心裏很不好受,夜闌人靜時,將頭在被裏悶了悄悄地流淚。同樣是人,別人唱的是歡樂的牧歌,而我吟的是壓抑的葉離騷曳,這是為什麼呢?但每次用凍裂的小手抹著鹹熱的液體時心裏又升著一種勝利者的自得。我沒其它能耐,卻學會了阿匝的”精神勝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