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意間問起了大人是否認識姚仔,並報上了姚仔的全名。

我並不奢求他能知道。他是一介文官,怎麼可能清楚戰場上一個小兵的事。

然而事實卻出乎我的意料。

“認識,他是我朋友的部下。”

“那您知道,他為什麼當逃兵嗎?”

“他確實是逃兵,但是”餘仲煌的眼神忽然堅定,鏗鏘有力地宣言道,“您的兒子,也是名副其實的英雄。”

他向我講述了那天軍營裏發生的事:

“你知道,當逃兵是什麼後果嗎?”

將軍手裏握劍,怒目圓睜地嗬斥著營帳下那個被嚇破了膽,嚎啕大哭的小兵。

“會……會死……”

“那你為什麼要逃!”

“因為……不逃……會死。”

“你身為一個戰士,就應該死在戰場上!”

“將軍!”

麵對暴跳如雷的將軍,小兵反而不再發抖哭泣,他擦幹眼淚,跪直了身軀:

“將軍,我請求您帶領全軍撤離……加速疏散後方城鎮的……百姓……不然……不然大家都得死!”

“開什麼玩笑!”

“我沒開玩笑!前方防線已經全麵崩潰,所有人都死在了……死在了城牆上……情報有誤,將軍……大家,前線的所有人……都死了!”

聽到這麼一番話,將軍愣在了原地。

“一個……一個怪物……隻有……隻有一個……我們甚至都不知道它長什麼樣……就……就全死了!”

小兵說完,立馬又哭了出來。

“你有什麼證據嗎?”

“證據……我沒有證據……隻有……這個……這個傳令牌……但是……但是是我偷的。”

“謊報軍情那是罪上加罪!”

“我沒有!請相信我!前線的大家都不相信我……我害怕……所以我自己跑了……他們也覺得我是逃兵……我所處的情報部隊,大家也都死了……隻留下我一個……所以他們不相信……我怕您也不信,所以……所以偷了這個。”

“你讓我怎麼相信你。”

“因為……我……娘就在那裏……如果……您還不下令撤退的話……”

隨即,小兵從懷裏掏出藏著的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那這樣呢!”

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大聲哭嚎著,刀尖的寒光不斷顫抖。看起來沒有絲毫說服力。

但將軍沉默了。

小兵是他親用的情報兵,他的忠誠和膽小,將軍一清二楚。

可,在所有將士麵前,他是一個逃兵。

見將軍猶豫,小兵再次抹去了臉上的眼淚,帶著哭腔:

“禁將軍,替我向我的母親道歉。”

他的眼神裏,散發著將軍從未在他眼裏見過的堅定,和無盡的勇氣。

“明華必勝!”

那一聲怒號響徹軍營,隨血水漂泊至天際。

之後,鱗甲軍退守小兵的故鄉,重新收集情報後,在那裏和怪物進行殊死搏鬥,到目前為止,死傷慘重。

……

“要是沒您的兒子,可能鱗甲軍在那時就已經全軍覆沒,更別說抵抗到現在了。”

待仲煌的話音落下,整個驛站隻剩下我無聲的啜泣。

直到戰爭結束,那隻怪物也隻是被重新趕出了明華國境,最終也沒能將其消滅。

戰場上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無數烏鴉徘徊在枯枝之上,陰風陣陣。

——

葵姐默默講完了自己十年前的所有遭遇,以及關於她兒子的所有事情。餘靳認真地聽著,直到月亮正掛頭頂。

當自己再一次講起這個故事時,葵姐才意識到,那天姚仔自願參軍的原因。他是為了保護自己,還有他的故鄉,才踏上那一去無返的戰場。

他從來不是害怕無法反抗,而是害怕傷害別人。

那張稚嫩的哭臉再次浮現在眼前。

“娘……我害怕打架……”

“但我更害怕失去你。”

長夜漫漫,徒生淚水千行,卻洗刷不盡陳年的傷疤,唯有月牙相伴。

一周過後,葵姐向仲煌提出了辭呈。她將兌現自己十年前的諾言。

這一周裏,她把餘家大院上上下下打掃得幹幹淨淨,把家裏上下大大小小該囑托的事都囑托給了詩蕊。她還提議實在顧不過來的話,那就重新雇一個仆人,讓詩蕊千萬別逞強。這一周裏,葵姐囉嗦得簡直像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太。

到了臨走的前一天,餘家三口和青仔都來為葵姐送行。

葵姐決定回到自己的故鄉重新開始生活。

仲煌提前為她打點好了一些事,畢竟葵姐年紀也不小了,真的從零開始也不現實。

詩蕊幫著葵姐收拾了行李,還裝了好幾種路上有可能用到的藥材。

餘靳和宋青一人給葵姐編了一個小花環送給了葵姐。

當天一早,葵姐在院子門口與仲煌他們道別。

“葵姐,有空常回來看哦!”

“要照顧好自己!”

“拜……拜拜!”

仲煌揮揮手,滿臉笑意:

“隨時回來,有困難了寫信聯係我。地址知道吧。”

與餘家道別後,她還想在這鎮北縣裏逛逛。

這裏的每一家店鋪,每一條街,都變成了她熟悉的樣子。和故鄉一樣。

無意間,她路過了鐵匠鋪。

那個曾經搶她行李的大兒子,身上正纏著繃帶,費力地敲打著火紅的鐵塊。

曾經的那些難民,有的在這裏定居,有的則和現在的她一樣返回了家鄉。

雖然被他們刁難過,但現在早已釋懷。

踏出城門後,還有最後一個要去的地方,是郊外不高的一個半山腰上。

“姚仔,娘來看你最後一眼了。”

在這塊長滿苔蘚的墓碑前,葵姐用袖口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每一個縫隙。

她額頭靠在冰冷的石塊上,感受兒子最後的溫度。

“對不起啊,娘不能陪著你了。別害怕,乖嗷。”

淚水簌簌浸落在土地裏,幾片落葉搭在墓碑上。葵姐抬起頭,輕輕撿起黃葉。

下山路上,她回頭又看了一眼。

她發現餘家少爺餘靳正在那墓碑前,陪在他身邊的,是鎮北知縣餘仲煌。

他們是從另一邊上山的吧。

父子倆手上一人一朵鮮花,神情肅穆地佇立著,靜靜地注視著那塊不起眼的無名碑。

隨後,餘靳半蹲下身,將花放在了墓碑前。

然後,他閉上了眼。似乎是在默哀。

在那瞬間,一個虛無縹緲的身影出現在墓碑前,那幽靈身著軍裝,英姿颯爽地站立著。隨後,他溫柔地輕撫起餘靳的頭。

他的視線慢慢轉向葵姐,自豪地笑了起來,天真地像個孩子。

“……真的,長成了男子漢呢。”

幽靈消散在清風中,和蒲公英地種子一起,飄向北方的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