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嘴上說得要漂亮些,但心裏究竟為了什麼我當然清楚。

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雖然拒絕了,他還分給了我一些盤纏,讓我好好活下去。

可我還是懇求他能收留我。

我一路尾隨了他從西北到西南,隻為在他手下討口飯吃。

即便我一路對他死纏爛打,他依舊沒有對我發火。他隻是好心勸導我,告誡我。雖然有時候他有些不耐煩,但也沒有動手趕我走。

可能他不忍心見著失魂落魄的我獨自流浪吧。

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內心究竟有多卑劣。

更卑劣的是,我竟然還想著,要是我帶著小時候的姚仔,他是不是就更容易答應我了?

這讓我又回想起了姚仔。

出征前,他害怕得連夜睡不著,偷偷躲在褥子裏抹眼淚。

他說他怕死,害怕極了;他還怕黑,怕那些長得奇形怪狀的、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物;他害怕血,害怕那些尖銳的武器……但最害怕的,是和娘分開。

那晚我安慰著比我都高的姚仔,呼喚著他的乳名。可我越是安慰他,他哭得越凶。

那晚我也哭了。

我們娘倆就在茅草炕上,哭了整整一宿。

——

“葵姐,我們回來了!”

我剛端出飯菜,門外就傳來少爺的呼喊聲。

“葵姐,飯菜做好了嗎?仲煌已經餓壞了。”

“詩蕊你瞎說啥,明明是靳兒說的。”

“爹,餓了就承認嘛,這不丟人。”

“嘿,你小子,誰教你撒謊的?又想關禁閉了?”

陸陸續續傳來大人和夫人的聲音,我趕忙擺好空碗筷,然後盛好滿滿一碗的大米飯。

這樣的晚飯經曆過多少次了?

起初,隻有大人一人在書房用餐,我在廚房吃飯;一年後,我們和夫人一起坐在餐桌上;兩年後,我邊喂少爺,邊看著大人和夫人說笑,再到七年後……

“葵姐,今天青仔也來了,不好意思沒給你說啊,”詩蕊滿臉抱歉地走到葵姐身邊,小聲說道,“把我的那碗給青仔吧,我減肥。”

“沒事的,夫人,飯夠的。”

“那太好了,葵姐,幫大忙了啊。你辛苦了。”

詩蕊笑嗬嗬地捏了捏葵姐的雙肩,道著謝。

餐桌上,所有人都笑容滿麵,青仔和靳兒樂此不疲地在飯桌上打鬧著,詩蕊和仲煌則一邊給孩子們夾菜,一邊提醒著孩子們注意安全。

唯獨葵姐,心情沉重地說不出話來。

過了今天,就過了約定的日子,說不定大人也是這麼想的,這樣他就有正當理由繼續把我留下來,而我也能心安理得地繼續做餘家的仆人。

葵姐偷偷瞥了一眼仲煌,他似乎很享受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光。

這麼多年過去了,仲煌也沒有招收第二個仆人,更沒有娶二房。他一直都是那樣,如月華般澄澈。

——

逃難的難民都遷居到了西南的鎮北縣。而這裏也正好是餘大人上任的地方。

愚昧如我,我根本沒有想過為什麼貴為餘家二公子,卻會來到如此偏遠的地方。甚至腦海裏都沒有“被貶”這一概念,隻知道他是那個餘家的二公子,是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存在。

我就這樣跟著他來到了鎮北。他在上任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包括我在內的所有難民安排落腳處。之後他更是忙裏忙外,一刻也沒有來得及歇息。

他就這樣一人一馬從京城來到這裏,重新開始了他落魄的仕途。而我則尾隨了他到這裏,卻再也沒有重整旗鼓的氣力。

鎮上的醫生和藥師在難民裏穿梭著,他們似乎是一對師徒,特別是那個女藥師,和餘仲煌來往特別密切,兩人時時交流。不過聊得都是工作上的事。

這麼一看,這個餘仲煌應該好像和姚仔差不多大了吧。

要是姚仔還活著,說不定也有這麼大了吧。

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吧。

可就按照他那性格,沒幾個姑娘看得上他吧。姑娘們都喜歡餘仲煌這種血氣方剛又樂善好施的男人。

反正他也不敢和姑娘說話。退一萬步來講,就算他真的結婚了,多半反而會被婆娘給“休了”吧。

那樣的他居然上戰場了啊。

那樣的他,當個逃兵也很正常吧。

可就偏偏……

正當我憶到深處時,忽然身前矗立起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姚大娘。”

是知縣大人餘仲煌。

可我根本沒力氣和他搭話。

“大娘,您的行李,我們給您要回來了。”

仲煌手裏捧著一個用麻布包著的木盒子。

我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東西。我猛得直起半邊身子,用顫抖的雙手接過他。

“那幾個混混似乎把您的幹糧給吃了,還把你的被褥衣服啥的都給賣了……實在抱歉。”

“可他們留下了這個,說是晦氣沒人要,但還是好好保存了……”

“他媽的,死者為大啊,懂不懂啊!”

遠處傳來那小混混的聲音。隨後,他的頭似乎被一記重擊,疼得他直叫喚:

“犯了事還這麼囂張,看你是欠收拾了!”

“女俠饒命,小的不敢了!”

那個女藥師似乎也幫了忙,現在正在收拾那個搶東西的家夥。

這個木盒子裏,裝著姚仔的遺物,是他生前穿的衣服,三顆他以前被打掉的乳牙,還有半塊鏽跡斑斑的傳令牌。

“大娘,能聽我一個請求嗎?”

不知不覺,我已落下眼淚,我用模糊的視線看向知縣大人。

“能把他安葬在這裏嗎?他也是我的一個朋友。”

——

葵姐刷完碗後,送走青仔的詩蕊和餘靳也回來了。

晚上的時候,娘倆又在院子裏聊了會兒天。待到仲煌從書房出來後,一家人便都上床睡覺了。

唯有葵姐依舊坐在院子裏,仰望著雨後的夜空。

不知過了多久,葵姐背後忽然傳來聲音:

“葵姐,你怎麼還沒睡啊。”

是剛上完茅廁的餘靳,他回來的時候正好看到葵姐坐在院子裏一臉惆悵。他似乎是猶豫了一會兒後,才上前叫了一聲葵姐。

“少爺,小心著涼啊。”

“葵姐你才是吧。我沒事,穿得老厚了。”

餘靳叉著腰,儼然像個小大人。

“那您趕緊去睡吧。”

“葵姐,不知道當問不當問啊……”

“怎麼了?”

“我爹今天告訴我……您以前有個兒子,好像在戰場上犧牲了……您是在想他嗎?”

餘靳走到葵姐身邊,這樣問道。

葵姐沉默了,她再次望向深空。然後,長舒了一口氣。

“少爺,能勞煩您,聽我說兩句嗎?”

“隨時樂意奉陪。”

餘靳很自然地盤腿坐到了葵姐身邊,仰起小臉認真聽著。

——

我想起了驛站那天,和知縣大人的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