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一股突如其來的幹燥暖風掠過威拉米特河穀,把那裏的一切(除了隱藏在最濃重陰影裏的東西)從冰雪的魔掌中解救出來。二十四小時內,天氣便變得暖如初夏。次日,麥克醒得很晚,無夢的睡眠似乎隻在頃刻之間。
他爬下沙發,有些懊惱地發現,冰雪的華美妝顏已消融殆盡。但沒過一個小時,他又變得無比高興,南和孩子們出現在麵前。迎麵而來的是一頓預料中的狠狠斥責,因為他沒有將那堆染血的髒衣服拿到洗衣房去,接下來在檢查頭部傷口時幾聲恰到好處的歎息,又令他心滿意足。這種關切讓他非常愉快。接下來,南就給他清洗包紮好,還填飽了他的肚子。那張紙條雖然依舊在心頭縈繞,但他沒有提起。他還沒想清楚,要是事後證明這隻是一個殘忍的玩笑……他不想把南牽扯進去。
來點暴風雪,讓他分分心,他倒挺歡迎,盡管這隻能讓他從如影隨形的“巨慟”(他這麼稱呼它)終日的糾纏中獲得短暫的喘息。在梅西突然失蹤的那個夏季之後,“巨慟”就壓上了他的肩頭,就像無形的(不,簡直就是有形的)沉重被褥。它使他眼睛變得遲鈍,肩膀彎曲下垂。就連想把它甩掉的努力都令人精疲力竭,仿佛兩臂被縫進了絕望陰暗的褶子深處,在渾然不覺中成了“巨慟”的一部分。他扛著這沉重的外袍吃飯、工作、相愛、做夢和娛樂,它重壓在身,猶如一件沉甸甸的浴衣-一日日步履沉重地穿越陰鬱的傷心世界,世間一切色彩被全然吸幹。
有很多次,他能感覺“巨慟”在心髒周圍漸漸收緊,如同一條盤得越來越緊的巨蟒。他眼睛裏的液體慢慢被榨幹,直到他認為那裏再也不能蓄水。有時候,他會夢見梅西的身影在眼前一閃,她在前麵順著林間小路跑去,夏天的紅色棉布連衣裙在樹木間閃耀,和野花爭豔,可他雙腳深陷爛泥,動彈不得。梅西完全沒有察覺到陰影在後麵緊緊跟隨。他發瘋似的想尖叫警告,卻根本無法出聲。他總是晚了一步,總是使不出半分力氣去救她他醒來,從床上坐起,備受折磨的身體大汗淋漓,一陣陣憤怒、內疚和懊悔的巨浪齊齊湧上心頭,仿佛某種橫空而來的無邊潮汐在他體內翻卷。
尤為不幸的是,梅西失蹤事件和別的意外一樣,總是不斷被人提起。事情發生在勞動節\"的那個周末。新學期即將開始,秋季工作就要進入正軌,這是最後的狂歡。麥克大膽決定再進行一次露營旅行,帶三個小點的孩子去俄勒岡東北部的瓦羅瓦湖。南已經注冊去西雅圖學一項繼續教育課程,兩個大些的兒子一個已經回校,另一個在夏令營擔任輔導教師。但麥克對自己掌握的野外生活技巧以及照顧孩子的本事頗有信心,畢竟南已教會他了。
想去冒險的心情和對露營的狂熱期待,令家裏的每個人都不得安生,他們旋風般地行動起來。照麥克的想法,他們隻須把一輛搬家用的箱式車倒到房子門口,把度周末需要的大部分東西運走就行。在一片混亂之中,麥克決定歇個片刻。噓走了家中的貓尤達斯之後,他把自己塞在那張老爸專用椅裏放置停當。當梅西捧著她的有機玻璃小盒跑進來時,他正打算打開電視。
“我能帶著搜集的昆蟲一起去露營嗎?”梅西問。“你要把蟲子帶著?”麥克嘟噥道,對她沒有太在意。“爸爸,它們不是蟲子,是昆蟲。你看,這裏有好多。”
麥克不太情願地把注意力轉向女兒。梅西見他注意聽了,就開始一介紹她那盒裏的寶貝。
“看,有兩隻蚱蜢。再看這片葉子上,有我的毛蟲,呃,在哪兒呢一在這兒!看見我的瓢蟲了嗎?一隻蒼蠅在這裏邊藏著,還有一些螞蟻。”
在她開列收藏清單時,麥克努力表現出注意力集中的樣子。一邊聽一邊點頭。
梅西介紹完了,說:“那麼,我能帶它們一起去了?”
“當然可以、寶貝。我們在野外的時候,也許可以把它們放出來。”“不,她不能帶!”從廚房傳來一聲嚷嚷。“梅西,你得把你搜集來的東西留在家裏。寶貝,相信我,它們在這兒很安全。”南把頭伸進來,表情可愛地衝麥克皺了皺眉頭,麥克則對她聳聳肩。
“沒辦法啊。寶貝。”他低聲對梅西說。
噢”梅西低聲嚷著。但她知道這一回合她已經輸掉,隻好拿起盒子離去。
星期四天黑前,箱式車已裝得滿滿當當,後麵還拉了一輛帳篷拖車,車燈和刹車都經過了檢測。星期五一大早,南給孩子們上了最後一課,內容包括注意安全、聽話、早晨別忘刷牙、不要抓貓背上的豎白條紋,以及其他種種。然後,一家人出發了。南沿著二〇五號州際公路北去華盛頓州,麥克則和三個孩子往東上了八十四號州際公路。按計劃,他們將在下周二晚上返回,周三學校就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