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2 / 3)

他又笑了起來,聲音靜靜的,但卻透著刻骨的仇恨,「但對我們這些讀過書的人來說,我們知道本國的爭鬥從何而來——那些美國人,他們把甦丹的未來毀掉,然後又教得甦丹的小孩以為他們帶來了自由。他們把我們當作小提琴一樣肆意地玩弄,為的就是我們的土地下流淌的石油。」

他的英語說得真的很好,語法嚴謹,口音文雅,李竺聽著他的話,不禁就響起了數十年前的中國東三省,越是能說一口流利日語的老人,對日本人的仇恨也就越深。

「我非常恨美國人——作為一個甦丹人,我是這樣想的。」勞勃站了起來,向她走近,壓低了聲音推心置腹地說,「我最恨的是這種讓人無能為力的感覺——作為一個甦丹人,我非常恨美國人,這個國家汲取了全球大部分地區的資源和希望,成就了一個浪費到極點的國度,然後管這叫做天堂。美國人以為他們的國度是新羅馬——是共和國所能達到最完美的樣子,他們不會知道一個甦丹留學生在夜裏偷偷的哭︰他看到加州人用寶貴的淡水灌溉草坪,一樣的幹旱,而甦丹每天都有人渴死。」

「你知道渴死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嗎,在幹旱最嚴重的地方,我們連髒水都沒有,人死的時候血液都是粘稠的,割開他的皮膚,都不會有血湧出來——」

「有些人從甦丹來到美國,看到這一幕,他們也哭了,他們想要留在美國,再也不回去甦丹。但有一些人,把仇恨深埋在心底,永遠牢記著一切,回到了祖國。」勞勃輕聲細語地說,「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恨著,這些撥開祖國的皮啜飲石油的外國人,他們就像是蒼蠅一樣,追著石油來到這裏——我想要和他們做對,他們每一個都有……你們中國人也一樣。」

李竺知道,對話不能再繼續這樣發展下去了,她說,「我們怎麼一樣?」

「美國人帶來戰爭,但我們帶來的全是和平,中國人帶來的是生意——我們和美國人怎麼一樣?」

「那是因為你們還遠遠沒有那麼強大,」勞勃笑了,他絕對受過高等教育,「最劃算的生意永遠是顛覆政權,玩不起的人才老老實實地做生意。等到中國足夠強大的時候,也會和美國一樣,你們大國全都一個樣。」

「那麼,如果等甦丹也強大到那程度的時候呢?」

李竺反問,勞勃頓了一下,他的氣勢受到一定遏製,李竺看進他的雙眼,現在,窗外旭日漸升,她已經漸漸能看清他的臉了。「國家的未來誰也不能預測,但,美國讓達爾富爾血流成河,讓甦丹各部族之間水火不容,他們把甦丹變成人間地獄——但中國卻在達爾富爾修路建橋,勞勃,這裏是有不同的。」

「至少在現在,我們帶來的東西是不同的,美國人帶來的是戰亂與貧窮,而中國人總是帶著希望來到這裏。你知道這是不同的,對不對。」

她望著勞勃黑白分明的雙眼,讓自己的氣息盡可能的穩定,別顯得太期望,那就流於祈求了。「否則,你又何必來這個房間?」

她是說中了他的軟肋,黑人低下頭笑了起來,「你是個聰明的女孩,你看出來了。」

李竺沒說話,沉默地等待著他的決定,而勞勃——有那麼一會兒,他顯得那麼的軟弱與掙紮,他的個人傾向與身為領袖的責任,在兩大勢力的夾縫中,在殘酷的現實中,他的猶豫——他想放了她,但……

最終,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了決定,臉上反而露出些重壓後的解脫。李竺的心直往下沉去︰像勞勃這樣的人,是不存在良心的,隻要能說服自己,他就不會感到抱歉,如果他想把她放走,此時會更猶豫,更有壓力,而他這輕鬆的表現,隻說明……

「k已經對我們產生了懷疑,他聯絡了一支私人保安公司的隊伍——這些保安都是西方人,常年在美國人的油井負責安保,每個人都有豐富的戰場經驗。他們正往這兒趕,大約三小時後會到。」

勞勃說,「我拒絕他們進入我的地盤,所以,我們約定在附近的死河穀交接——那裏也是k為你準備的……」

「刑場。」他頓了一下,李竺為他說完,事已至此,她反而失去任何感覺,甚至還笑了笑。「為我準備的刑場。」

「對,為你準備的刑場。」勞勃說,「我能做的事已經不多了,昨晚的飽餐和被褥是我唯一能給你的款待。總之……」

他站起身,「好運,女孩。」

「謝謝。」李竺鎮定地說,在他走到門口時,她又叫住他,「勞勃,說真的——謝謝,你是個很好的人。」

勞勃微詫,轉頭看她,而李竺真誠地說,「別太介意,你今晚能到這裏來,已經非常好了,我能理解,真的,我沒有怪你,當然,不是說你會在意,但,還是謝謝你至少給了我一頓飽餐。我想說的是——你至少和那些美國人不一樣。」

她是真心的,在他們遇到的所有人裏,勞勃也許是殺人最多的那個,在某些人看來他可能是個冷血的怪物,但,李竺某種程度上卻仍能理解他,她能理解這至少嚐試過的誠意,不是每個人都會為了信念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在沙漠,你尤其得活得實際,但,有過動搖已很不錯,有過動搖,已足夠珍惜。

勞勃的表情有了一點點變化,她沒有說謊,他看得出來,而這讓他更有了幾分狼狽,在她的坦然麵前,他的現實難免顯得軟弱。——即使他有千萬個理由最終還是選擇美國人這邊,他們距離南甦丹很近,這件事,美國人派出了他們的特工,而李竺的身份卻依然成謎,重視的程度也不一樣——

但是,依然,在這樣的時刻,他難以坦然告別,最終,隻能回以一個掀唇的表情,轉過身大步邁出了房門。

門被關了起來,但太陽光依舊不依不饒,從鐵窗縫中鑽進,灑在她身上,閃著泛白的光。李竺在陽光中閉上眼,靠到床頭深吸了一口氣。

所以,她又失去了一個希望,不過,這沒有關係,她不會就此放棄——就算要死,她也早已下定決心,要以贏家的姿態死去。她做得到的,李竺一點都不懷疑,事情進展到這一步,k早已輸得一敗塗地,隻要他沒拿到隨身碟,她就永遠都在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