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2 / 3)

晚上又吃速食麵,大家湊在一起稀裏呼嚕,兩個黑人司機和喬丹一起鑽出來,大家坐在車鬥上,看著月亮慢慢從天邊升起來。這是一輪新月,懸在遠處的岩山上,從他們到它之間像是就隻隔著到岩山那麼遠的路。

「真挺美的。」小李說,他看起來沒那麼想家了。李竺問他,「在家裏有女朋友嗎?」

「沒有。」小李有點臉紅,閃閃爍爍地說,但又不掩憧憬,「回去找——有房了就好找,對吧,不然也覺得虧待人家。咱們這樣家庭,父母幫不上忙,出來幾年也好,挺鍛煉的。」

小李倒不是農村人,不過,家裏父母學歷不高,工人出身趕上下崗,家境有些薄,供個大學生沒問題,要買房就力有未逮,所以到甦丹,他還是高興的,見幾個老大哥老大姐都調侃地看著他,他趕緊給自己拉隊友,「也不是就我這樣想——人家路橋那邊的師傅不都一樣?他們拿得不比我少多少,出來幹幾年,家裏小洋樓都蓋起來了,縣城買套房,兒子結婚也有了……不然個個都像你劉工?家裏什麼都有了,自己來甦丹,給甦丹人民的發展做貢獻,灑熱血?」

劉工脾氣好,也是在海外,大家沒大沒小,都和一家人似的,聞言嗬嗬笑,李竺問他,「那劉工你是為什麼想來甦丹?」

「也沒什麼,就是……人各有誌吧。」吃飽喝足了,裹著軍大衣吹小風,劉工的話匣子也打開了,他摸摸頭,嘿嘿地笑了。「要說安逸,家裏是把什麼都給準備好了。想做學術,留在國外也的確能混個tenture吧,但我自己知道,我在學術上才能不高,混不成牛的,頂多也就是騙騙經費,二三流吧。」

「要說學術,是喜歡,不然也不至於讀到博士,不過科研是這樣的,很殘酷,做這行,有沒有天賦是藏不住的,沒天賦,你就隻能是別人通往桂冠的台階。」

這話說得李竺和傅展都是微怔︰演藝圈和時尚界一向要求天賦,沒想到科研也不例外。沒有人會比他們更明白熱愛一個行業,卻沒有相應天賦的痛苦。

「說來也是巧合吧,那時候為了申牛津,加入過這種援非ngo——刷簡歷嘛。那是在津巴布韋的一個項目,津巴布韋……大概比甦丹還要更窮幾倍。」劉工說,他摸摸下巴,臉上浮現出幾許憧憬,「決定回國以後,我就想——該幹嘛呢?那時候我就想到津巴布韋——我這想法說出來你們別笑啊,你說,開礦修路,在咱們中國那太過常見了,就是一份工作,可在甦丹,在津巴布韋,你來開礦,你來修路,你是什麼呢?你就是他們的神。」

「這國家本來真的什麼都沒有,就因為你來了,他們才開始有公路了,通電了,有路了,你就等於是——你就等於是在塑造一個國家的歷史,對吧,這是一般人能有的經歷嗎?這就像是你學航太,去酒泉和去做商業火箭,這是一個概念嗎?這當然不是——這不是錢的事,對吧。」

小李聽得似懂非懂,臉上浮現出少許不以為然——他還太年輕,對他來說,錢最稀缺,所以有了財產似乎就能無所不能,但李竺和傅展都很有錢,他們也很成功,他們是聽得懂的,錢與權之間有迢遠的距離——但和劉工所追求的東西相比,權力又要退避三舍了。他所追求的東西,似乎又要比錢與權更有吸引力得多。

「所以我就來了這裏,在國內修路,任何人都可以做,這有什麼稀奇的?」

也許是因為他們正在舉世無雙的曠野之中,方圓百裏都隻有這麼四個中國人,也許是因為在異國他鄉更容易講心底話,劉工交淺言深了,他臉上隱約放著光彩,站起來衝沙漠揮斥方遒,「到非洲來開礦,來修路,來租地——這種事能做到的人就不多了吧,我能做就應該來做,我也想做——將來……」

現在,他已經是甦丹分公司的總工,將來如果是集團總工呢,如果是整個非洲分部的負責人呢?

看著一整個大洲的土地在自己的指示下變化,上千萬人的生活因此有了改變,數十個國家因此走向不同的未來。這種塑造歷史,改變現實的感覺,豈不是比簡單的錢與權,平庸與安逸更令人心醉神迷?

有小李在,劉工的野心是不會往下說的,這種話,本來沒有酒過三巡也不會提起,今天他是有些破例了,但他的未盡之意,李竺都能懂。她出神地望著劉工與小李,望著他們被曬得黝黑的臉龐上微微的笑容,這是一種中國人常見的表情——不像是abc,總是盡力表示出自己的開朗,中國人的表情是很含蓄的,總透著些謙遜,眉頭也難免帶著輕微的皺,好像被房價和升學壓力、中產階級焦慮壓得喘不過氣來,他們是不會把笑意展露在臉上的,總是活得很緊迫,但他們的表情裏,敦實的肩膀與胸膛中,又仿佛蘊含了一種中國人特有的東西,你可以說它是浮躁——是一種時不我待的擔憂——擔心被社會前進的腳步拋下,但,這種焦灼,這種不自覺得期待,這種對未來的期望,走遍全球,這種特有的表情,也許如今,就隻著落在中國。

她在海外走得太久,見到這樣的笑意,忽然感到親切又熟悉,不論小李和劉工,誰也不會承認自己就是成功者,「哎,算什麼,以後的路還遠著呢,我們這也就是一般吧。」

「在甦丹吃苦呢,混著吧,還不是因為買不起房?」

但這焦慮是來自於一種篤定的預期︰總是要買,總是想買,農村的要去縣城,縣城的要去城市,城市的要去省會,省會的就總望著超一線。這股心氣勁兒叫人永遠也不會滿足,這是中國社會的一種病態,國外不是這樣的,國外總是現世靜好,人們都很滿足於自己的階層,至於年輕人怎麼過,好像似乎是沒有人關心的。

人的確隻有離開了才知道自己的感情有多深,在海外才知道思鄉,出生入死這麼久了,漸漸潛移默化,李竺都快淡忘國內的生活了,她就不讓自己以為還能回去,但沒想到,遇到兩個老鄉就恨不得下一秒就身在國內,她勉強一笑,把情緒掩飾下去。——話題打開了,小李禁不住就好奇地問,「那,你們是為什麼會來甦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