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比亞雖然混亂,但卻有石油,北部省是真的窮到什麼都沒有了,李竺想想也有些想笑︰她是怎麼從全球最富饒的地區之一跑到這樣的地方來送死的,這一路上到底都發生了什麼。
「那是因為他們沒有知識。」傅展冷冷地說,「就像是牲畜一樣,活不下去了,隻能這樣送死——這比自殺要好一點,送死的時候還有一點念想在前麵,但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我們有知識。」
「是嗎。」不一樣在哪裏,李竺喘著笑起來,如果我們生在甦丹,我們還有什麼選擇?「這樣想我心理平衡多了。」
「怎麼說。」
「挺幸運啊,還能生在中國,就算和他們一樣都是死在沙漠裏,我死前至少還經歷了很多。」李竺說,她忽然有點嗚咽,但眼角幹得已經沒有液體分泌出來了。「我現在真的好想喝口冷萃茶哦!」
還想吃三蝦麵,要甦州朱鴻興麵館私房做的,蝦仁脆生生,蝦子紅艷艷,蝦腦鮮得來鮮死個人,一邊吃一邊喝冰涼的茉莉花茶,聽評彈,滿餐館都是說笑的人,吃完了三蝦麵又有清燉鴨湯、文思豆腐、大煮幹絲,吃完了坐上高鐵,一小時不到就回上海,他們的公司辦事處就設在上海——
但很快,這點幻想帶來的唾液也被吞沒了,漸漸的他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隻是垂著頭安靜地往前走,離牧馬人遠一些,如果能走進綠洲就再好不過……
但戈壁一直都是那個樣,一點也沒有變得更綠,可以合理懷疑,綠洲也許遠在一百公裏以外,或者他們正離它越來越遠。他們迎著夕陽走著,連傅展的腳步都逐漸變得沉重,他們畢竟已經很久沒好好睡一覺了,剛經過高強度的追逃,又還背著這麼重的包裹。
「休息一下吧?」李竺終於忍不住央求,從傅展的表情來看,他也感到很心動——但思忖了一會,他還是搖了搖頭。
「多喝幾口水吧,減輕點負擔。」他說,「還是再走得遠一點為好。」
她喝了很多水,但卻還不想上廁所,水分好像從身體裏全蒸發掉了,喝得再多也解不了那越盛的幹渴。他們跌跌撞撞又走了半個多小時,真的再也走不動了,找了一處背風的貧瘠岩山安身下來,小睡了一會兒,起來已是晚上——傅展大罵了一聲,臉色很難看。
傍晚起就是陰天,有雲——看著不像會下雨,但這雲一晚上都沒散。
後半夜,遠處隱約有動靜,好像是那些阿拉伯人不死心又找了過來,他們不得已,隻能繼續往裏走,盡量順著植被,以便靠近可能的綠洲。水消耗得很快,在夜間涼得刺骨,但太陽一升起來就從身體裏被揮發掉了。
「我們應該快接近城市了。」傅展百思不得其解地說,「至少得有個綠洲吧——」
再這樣下去真的要斷糧了,水應該也隻夠再喝一天。最熱的幾個小時,他們躲在沙丘的陰影裏休息,就這樣黑袍也還是被曬得發燙,什麼黑袍更解暑,全是騙人的,阿拉伯人給女人穿黑袍隻是為了讓她們更不喜歡出門。
「你看過《鬼吹燈》沒有?」李竺問,他們困死了,但熱得睡不著,「我也沒看過,秦巍給我講過一點,他說書裏寫,沙漠能迷惑人的五感,讓人不知不覺間在原地繞圈圈,失去方向感,就這樣一直繞到死。」
「那是嚴重中暑。」傅展陰著臉說,「熱射病,我們沒有得。」
真沒得嗎?李竺不想爭吵了,她昏昏沉沉地說,「如果真的斷水了——死得肯定很難看,又痛苦,我不想那樣死。」
她抓住傅展,期盼地看著他,「到那時候——」
「不要再說了!」傅展喝止她,他的臉色非常難看,「我們會一起活著回去的。」
這個諾言被他一再重復,似乎都有了點靈性在裏麵,李竺知道她是掃興了,但她也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感到死亡的呼吸就噴在耳後,水真的就快喝完了,難道真的要像現在這樣死掉?
可能是真的要像現在這樣死掉了,過了半個多小時,他們又開始走,李竺已經沒在看路了,行囊盡管已經遠沒有那麼沉重,但對她而言依然是個重負,她思緒沉悶混亂,腳步淩亂踉蹌,就這樣跟著傅展一起埋頭往前走,在心底倒數著自己存活的時間——不會很久了,奇怪,死到臨頭反而不覺得恐懼了——美國人一定不會相信他們就這麼死了,還會搜索他們的下落吧,就讓他們猜疑著也好,隻是真可惜,隨身碟送不出去,他們到底還是成功了……
當她感覺自己再踏一步就要往前撲倒,栽進死亡的懷抱,唯一隻惦記著和傅展交代遺言——她好慶幸昨晚至少做了一次,死得還算滿足——的時候,傅展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她一頭撞在他背上,頭暈眼花,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
——是車的聲音。
一輛中型皮卡在他們麵前停了下來,有人逆著陽光從車鬥裏站起來看了他們一會,他的臉瓖著金邊,他們根本看不清楚——如果是敵人也沒辦法了,帶槍有什麼用,現在他們根本就沒有開槍的力氣。
那個人開口了。
他問這兩個衣衫襤褸、臉色蠟黃,明顯已窮途末路的旅行者,「中國人?」
居然是純正無比,還帶了點山西口音的中文。
她還不知他是誰,是否值得信任,但這一刻,李竺什麼也沒想,她的眼淚,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