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人是無需去考量相信不相信的,這問題隻有像是亞當——和傅展一樣的人才需要去思考。就像是亞當所說的,他們過分聰明,看透了人性,在狂風中掛在懸崖邊上,相信就是他們手裏握著的那枚尖石,把手心刺得血肉模糊。是什麼樣的力量促使他們繼續堅持,讓他們繼續相信?
「你想相信什麼,你覺得自己相信什麼?」傅展問她,他跟她一起望著夜空,那些鉚釘一閃一閃,他的語氣也溫和下來。
「我不知道。」李竺說,「目前主宰我的隻有想活下去的念頭……說好的,要一起活著回去,記得嗎?」
「當然記得。」傅展笑了,他又撥撥火,跳動不定的火苗把他的側臉映得明暗不定,仿佛連注視著李竺的眼神也因此染上一絲溫柔,「你就不想問我什麼?」
問他什麼?隨身碟?他的決定?他們到底有沒有希望走出這片沙漠?太多問題掠過心頭,可李竺不知道為什麼,也許她信了亞當的邪,開口時她還是問得很形而上學,「你呢,你相信什麼?」
「怎麼亞當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傅展說,「他說我信,我就信了?」
李竺又踢踢他,借勢靠得更近,火不大,還在漸漸變小,這裏貧瘠到連燃料都很難找,他們已經盡力了。「不然你幹嘛把資料上傳?」
「……」這是問中了他的軟肋,傅展有點吃痛的表情,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李竺都以為他不會回答了,這才凝視著火堆,悠悠地說,「可能是自己也無法控製的東西吧。」
「這世界是局遊戲,本質我們都看得很清楚,可能亞當和我的確很像——我們都能看清楚,都知道正義、公平、文明背後的騙局,但,即使如此……」
也還是會不甘心,還是會懷有希望,還是會忍不住想要相信。看透了還能去愛,這是極偉大的情感,傅展還未達到這境界,但總還時不時有所掙紮,時不時有些蠢動。要騙到隨身碟密碼,是他的牽掛,他出身自那樣的家庭,也有自己想證明的東西,也有一些他也許不在意,但親屬極為看重的東西,他明白,所以他要帶回密碼。但把資料上傳,卻是他偶爾的蠢動與掙紮。
不會有用的,他這樣嘲笑著盜火者,你們無非也是強者手中的工具。——但事到臨頭,他卻還是忍不住把資料傳了上去,因為,即使會失敗也好,他也總忍不住是要試試看,總忍不住想要去信一次。
但他的相信,卻絕不會是一往無前的孤勇。而是充滿了傅展特色的狡猾,資料當然是要帶回去的,這份資料裏有些內容也許極有情報價值,而剩餘的一些擴散開來,能在新聞界造成撼天動地的影響。李竺大概能猜到他的動機——資料帶回去以後會被怎麼用,他們無法左右,也許會就此埋沒,也許在背後追殺他們的主使人反而安然無恙,給盜火者一份拷貝,讓他們去鬧,更加兩全其美。這個選擇,左右逢源,看似是毫無底線,隻出自利益考量——但李竺知道傅展的動機,知道他從沒打算給盜火者留下什麼,翻臉就翻臉,他根本瘋得無所畏懼,這是在他看過內容後的突然決定,這是,他的一點相信。
這點軟弱的、動搖的迷茫的信仰,對堅定的信徒來說也許一文不值,但卻讓她的心一下柔軟起來,這麼一點點人性的表現,卻讓她感到由衷的溫暖,李竺握住傅展的手,看著他清晰堅定地說,「這已經很好了——你已經很好了。」
傅展像是嚇了一跳,有那麼一瞬間,他回望她的眼神軟弱動搖,甚至充滿了心虛,李竺對此心知肚明︰他還防著她,他對她就像是對那份相信一樣,偶爾有所蠢動,但卻絕說不上是著迷,永遠是如此舉棋不定,充滿猶疑。盡管也說不上是個多情的人,但在他們之間,她投入的感情也許是要比他多。
這樣的人是不能談戀愛的,他們也許能學著去接受,但可能一世都學不會回愛。
李竺知道得很清楚,她也不是為愛付出的那種人,事實上她很清楚,愛情對她和傅展來說沒那麼重要,它並非是他們的主要問題,也決定不了他們的選擇。他們各有各的煩惱,愛不過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更多的,他們還是在這條生死路上相伴的旅人。
——但,她也逐漸學會憑直覺行事,更何況,現在,他們又有什麼將來?
「沒關係的,」她說,收緊了掌握,像是要給他一點數不清道不明的信心。「沒有關係的,傅展,已經很好了。」
什麼沒關係,什麼很好?說出口的話說得不明不白,沒說出口的都在眼睛裏,傅展的眼神變來變去,他不敢和她對視太久,但也不願回避太久,李竺要收回手,又被他極快地按住。溫暖的指尖壓在微涼的手背上,像是撥開棉花,滴下進心裏的一滴蜜糖。
他們的眼神鎖住了對方,眼底倒映著萬古以來最孤寂的星海,風都止住了,全世界安靜,在這片孤寂的國度裏,隻有他們的心跳聲,被黯淡的火光拉得很長。
這凝視,久到地老天荒,星鬥橫移,他們才各自別過頭,收回手,靜靜地並肩坐著。
又過了一會兒,傅展輕聲問。「想做嗎?」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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