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福兮禍兮(2 / 3)

內戰進入了第三年,國軍節節敗退,蔣總裁下野,李代總統以兩廣為根據地分庭抗禮,蔣和李都想把昆明作為最後的據點建立**救國的根據地,一邊頻繁派人拉攏盧漢,一邊嚴命中統監視滇軍上下動向。

共軍平定了西北和東南戰局,以劉鄧和賀龍南北迂逥夾擊,對雲、貴、川行成合圍之勢。因雲南有滇緬通道,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共軍多次派人策反盧漢,此時已寓居香港的龍雲發表聲明聲言雲南各界已作好起義準備,隨時策應共軍解放雲南。

如此一來,把盧漢推上各派勢力的風口浪尖。

盧漢雖然是彝族人,也是久曆宦海沉浮,老謀深算,不到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他是不動聲色的。他深知,共軍離滇尚遠,雲南處在白崇禧胡宗南的重兵包圍之中,昆明無處沒有中統在監控,稍有不慎,起義消息敗露,國軍將會把滇軍全殲。因此他一方麵和共軍暗中來往,策劃起義,一邊和蔣總裁虛與委蛇。蔣總裁在重慶召開軍事會議,盧漢托病不去,卻派唐謙將雲南防務方案親自送到西南軍政長官張群手上,請他麵呈蔣總裁。唐謙在重慶逗留了幾天,張長官反複轉達蔣總裁安撫慰問之意,並將一封親筆信要他轉交盧主席。

回程途中,他特意安派前往瀘州,看望已有好些年沒有見麵的七弟紹銀,他深知老七的脾氣,害怕他在這改朝換代的關頭去作無謂的殉葬品,兄弟見麵,相機勸他順應天命。

兄弟倆最後一麵,還是在他初入青年遠征軍,在成都北教場集結待命出川的前一天,算起來有十來年了。

在華西陸軍學堂校園裏,兩兄弟見了麵,看看彼此的裝束,都不禁啞然失笑。記得爹媽當年說二哥,“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這下家裏出了兩個當兵的還不把爹媽氣死。但當今又有一說,國難當頭,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父母也是深明大義,想來也會支持他們投筆從戎的。

老六就要開拔上滇緬前線和日本人真刀真槍地過招,老七再過兩月就要畢業,將隨川軍預備師出川北上抗日,從此天南地北,自古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出川容易回川難,再見不知何年?

遙望滿天星鬥,月色若水,兩人沉聲朗誦嶽飛的《滿江紅》: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血與火的戰場仿佛就在眼前,東北淪陷,華北淪陷,南京大屠殺,日寇的滔天罪行,人神共怒,天理難容,哪一個熱血男兒還能安心讀書,人人隻覺熱血在全身奔流,恨不得立馬馳騁疆場,手仞敵酋。

臨別依依,老六送老七一雙鞋墊,踏著它每一寸土地都是故土,叮囑他一定要穿著它回老家。

老七把一支鋼筆別在老六的胸前,看見它就是老家的人在等待他的消息,殷殷囑咐,有機會多給老家去信。

戰場上槍炮無情,身為軍人,馬革裹屍在所難免,兄弟兩互道珍重,並約定,將來,活下來的一定要孝順父母,光大家業,不負祖宗厚望。

一晃十年過去了,老七並未出川北上,老六也未出國赴緬,不是他們的選擇,在瘋狂的戰爭機器中每個人都是身不由己的,在冥冥中受戰神的播弄。可能是上天的垂青,也可能是祖宗的屁佑,在戰火紛飛的亂世,兄弟兩都活下來了,而且都官至將校。雖然同在大西南,但是兵荒馬亂,時局瞬息萬變,雖然也時有書信來往,要想相聚也是很難。兄弟倆兩雙手緊緊地拉在一起。

“六哥一路辛苦,跑了大半天,恐怕累壞了吧。”

“談不上,談不上。軍人嘛,跑跑腿也是本份。隻怕來得不是時候。我也是盧主席派往重慶公幹,才有這個機會。”

“管他啥時候,兄弟相聚總是人倫之常。六哥能不能多呆兩天,我好安排時間。”

“公務在身,不敢久留,最遲明天就得回滇複命。”

“那這樣,我先安排你們稍事休息,喝口水,洗把臉,我把會議盡快安排好,晚上我先設宴為六哥洗塵,然後我們兄弟促膝長談,可好?”

入夜,從江麵上吹來的陣陣河風,讓兩岸的酷暑稍稍退涼,在樹陰下,防空洞裏憋了一天的人,開始在夜色中活躍,縁江兩岸的順河街邊,最先熱鬧起來。

碼頭上停滿了上下行的大大小小的航船,船夫們已經在河水中衝洗盡一身的臭汗和疲勞,踏著石梯坎,走上河邊街,打著赤膊,圍在在街邊的火鍋攤前劃拳喝酒,眼睛瞟著街邊的女人,嘻嘻哈哈衝著葷殼子,打發著長途中的寂寞。

河邊街的人家,在地上潑上水,早早地搭起涼板床占地方,好讓順河風陪他們打發煩熱的夜晚,三伏無君子,天還沒有黑,涼板床上就橫七豎八地睡滿了男男女女,隻有永不知道疲倦的小孩,光著屁股在街邊瘋跑。

各色小販,趁著涼快,抓緊時間做生意,叫賣著香煙洋火米花糖。鹵肉攤的胖老板,揮著蒲扇趕著盤旋在頭頂的蒼蠅。

水果攤大媽一邊往大西瓜上澆涼水,一邊叫賣:“西瓜,又甜又麵的大西瓜,不翻沙不要錢。”

不知道那裏來的流浪人,小姑娘隨著瞎眼爺爺蒼涼的胡琴唱著孟薑女哭長城的小調:“正月裏來是新春,家家戶戶掛紅燈,不見我的郎君麵,妾身哭得淚淋琳------。”

江麵上的航船已點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波光粼粼的江水,把兩岸的萬家燈火抖成了一江金鱗。

酒宴設在江邊的臨江樓上。古色古香的酒樓建在高高突向水邊的江堤上,三層的木樓經曆了歲月的洗禮,江風的衝刷,油漆已經斑駁,但得天獨厚的位置,仍然成了宴客的首選。

黃昏,紹銀陪六哥走進酒樓的大門。

長年在四季如春的昆明生活的六爺實在受不了這酷熱,已脫去了軍裝,穿著白色的短袖衫,手裏搖一把折扇,七爺還是穿戴著整齊的戎裝,進了酒樓,才把頭上的軍帽遞給隨從。胖胖的酒樓老板早已候在門口,殷勤地把他們讓進二樓的雅間醉仙閣。

進門的對聯上石青色的行草寫就:

“四大皆空,坐片刻不分你我;兩頭是路,吃一盞各走東西。”

江風從敞開的一排臨江的窗戶徐徐吹來,煩熱頓消,站在窗前,夜色江景盡收眼底。雅間臨窗的紅木茶幾上已擺好了兩套蓋碗,堂倌提著長嘴茶壺,優雅地在空中劃了一個圈,以一招“蘇秦揹劍”為茶碗注上開水,接了賞錢,躬身輕輕退出去。碧綠的茶葉在沸水中翻滾,溢出陣陣清香。紹銀請七哥品茶,七爺端起茶碗,揭開蓋子,嗅著茶香,小心翼翼地呡了兩口,感概地道:

“楊子江中水,蒙山頂上茶。真乃茶中之極品。如果我沒有猜錯,這就是茶中之珍品了吧。”

紹銀哈哈笑道:“六哥好眼力,還記不記得在老家時讀過的元人的詠茶曲:“蒙山頂上春光早,楊子江心水味高”。

這茶葉倒是蒙山頂上的好茶,但楊子江中水要的是江蘇鎮江的金山冷泉,現在江浙淪陷,哪裏去找那樣的真水”七爺不知在說國事還是在說茶水。

“古人說得好:茶不求精而壺亦不燥,酒不求冽而橧亦不空。茶如隱逸,酒如豪士。喝的不過是一種意趣,何必非要名貴。

這次回來得匆忙,給你帶了幾盒陳年普洱茶。滇人習俗,喝陳年熟普洱,需要有耐心,不能用蓋碗杯子,要用紫砂小壺澆沸水將老茶慢慢喚醒,才能茶香撲鼻,品嚐到那歲月醇厚的味道。”看來六爺這些年喝了不少茶,說起茶來如數家珍。

“這恐怕也是那些文人雅士才有的閑情逸致,說神道鬼,故弄玄虛。象我們這樣的軍人,戎馬倥忽,時局動亂,那裏安得下一張安靜的茶桌。就連蔣總裁都倡導新生活運動,隻喝白開水,我們喝茶飲酒,都有些於心不安。”

“非也非也,總裁身為全黨領袖,要提倡一種精神,樹立一個榜樣,如此是可以理解的,但總裁也並沒有要求全黨全國都不喝茶吧。你看那些高官要員當到總裁唯唯諾諾,車過背該喝茶照樣喝茶,該喝酒照樣喝酒,不僅要喝中國的,還要喝外國咖啡洋酒,所以才有前方浴血奮戰,櫛風沐雨,後方燈紅酒綠,醉生夢死。

就拿現在中共的毛、朱、周來說,那煙茶酒癮也是很大的,不是照樣帶兵打仗,他們也是愛喝普洱茶的。”六爺自覺說漏了嘴,嘿嘿一笑轉過了話題:

“所以說這煙茶酒不過是耍玩意兒,和軍國大事沒有啥關係。你看那茶字,拆開來看,上草下木,人在草木之間,無論身處熙熙攘攘名利場中,還是喧囂煩惱的塵世,靜心品茶,方能拋開滿腦子浮躁的情緒,保持心思的澄澈,內心升起草木滋潤的怡然自得,我們才能以冷靜的頭腦去看紛亂的世界,認定我們的何去何從。”

“六哥啊六哥,我服了你了,你以前不善言辭,怎麼在雲南喝了幾年普洱茶就變成了演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