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龍蛇老馬鄉土改工作隊隊長陳建偉東張西望地走在凹凸不平的田埂上。五月的川西北壩子,一片蒼綠,在燦爛的陽光下,迸發出一派生機,遠遠近近,三三兩兩的農民戴著草帽,光著上身,把所有的智慧和力氣都用在腳下的土地上,他們相信,自己就是這片土地的主人,祖祖輩輩千百年來的土地夢總算實現了。陳隊長深深地吸了幾口甜潤的空氣,眯起三角眼,蹙起掃把眉,打了個醋酸味的餿飽嗝,一絲憨口水從暴牙縫中掛下來,他有些暈暈乎乎,麵對這青山綠水,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滿足和淘醉。從小生長在黃土高原窯洞中的陳隊長,哪裏見過這樣優美的風景,這樣肥美的土地,更得意的是這一切都得他說了算,他就是這裏的一品大員,他說的話就是這裏的王法。陳隊長本是山西一個偏僻山村的孤兒,父母早死,留下幾歲的他乞討度日,算他命大,吃百家的殘湯剩水總算長到了十來歲,當地一家地主收留他在家跑腿幹雜活,上上下下都叫他“陳四”,從此長工們就是他的長輩,長工窯洞就是他家,總比四處流浪,被人罵,遭狗攆,飽一頓餓一頓強。東家本已有三個長工,因他沒有名字,人又小,上上下下都叫他“陳四”,“四娃子”,這娃別的本事沒有,偷雞摸狗拔蒜苗倒很有一手。長到十七八歲,陳四娃仍然尖嘴猴腮,但在窯洞裏土炕上,長工們津津樂道有關女人的事,卻被他一字不漏地牢記在心裏,並啟發了他無窮的想象。跟東家出門趕集,他常常偷看著那些鄉下的國色天香,咽著口水滾動著喉結想入非非。陳四並不笨,他知道自己除了一身力氣是一無所有,他除了給東家倒茶裝煙獻殷勤,就是喜歡到灶房去幫忙,順手摸兩片臘肉,半個饅頭填他那永遠也填不滿的餓坑。他挑水劈柴,幹完了灶房所有的髒活重活,東家誇他勤塊,其實他是為了討好給大家煮飯的邱嫂。二十歲上下的邱嫂,白白胖胖,豐乳肥騰,一說一笑,正是風騷的年齡,和長工打情罵俏也是家常便飯。陳四巴心巴肝地幫邱嫂賣力氣,為討邱嫂歡心,還不時與胖女人調笑,過過幹癮。一來二去,陳四便耗子別左輪——起了打貓心腸。天已黃昏,陳四從地裏回來,急匆匆地來廚房看邱嫂。暮色中,廚房的一切有些朦朧,小窗下案板上,邱嫂正在和麵,豐滿的身軀在和麵的動作中上下聳動,屁股象一個大南瓜向後闕起,短短的汗衫聳到了背上,褲腰上露出一圈白嫩的肥肉。邱嫂正全神貫注對付著案上的麵團,想用它做晚上的刀削麵,陳四看著邱嫂豐庾的身段,侓動的胸脯,肥美的屁股,隻覺頭腦發熱,全身膨漲,忘了周圍的一切,兩眼發直,邁開老道的小偷的貓步,咽著口水,把手伸向邱嫂的肥臀。邱嫂象被蠍子蜇了似的驚叫起來,毫不猶豫地將一隻糊滿麵粉的胖手用力地甩向陳四的臉,隻聽見啪的一聲山響,他眼前的**瞬間化成了四散的一團金星。當他從地上掙紮起來,隻聽見院子裏已經鬧翻了天,邱嫂直接性地跳到院子裏,扯開喉嚨喊起來,天啦!地啦!我不活啦,我沒臉見人了!陳四這個天收的敢對我動手動腳,我不活了!東家你要給我做主啊!我做飯燒水喂了一條白眼狼啊!-------邱嫂呼天搶地的嚎哭不僅驚醒了陳四娃的桃花夢,也把全院的人驚起來,東家叉腰站在院壩中大叫,反了,反了!這雜種反了!李大漢,你把腿給他打斷,手給他砍了,看他娃還有好大色膽!陳四娃兩眼發黑,壞了壞了,貓步看來不管用,隻好抱頭向院中鼠串而出。剛跨出廚房門,連二杆上就狠狠地挨了一扁擔,餓狗搶屎狀倒在院裏,那門牙上的一個豁豁就是那回欠下的風流債。一片喊打之聲,腳踢棒打,陳四隻剩下喊饒命的力氣,東家把打得半死的陳四趕出了門,他從此又重操舊業,沿街乞討。在鄉人眼裏,他不僅是懶漢無賴,更是流氓色狼,不要說女人見了他象躲瘟疫,調皮的小孩跟在屁股後麵一邊唱兒歌,一邊吐口水,甩石塊,喚狗攆他,他的乞討之路因了他的桃花運平添了無限艱辛。陳四隻好背鄉離井,遠走它方。暖洋洋的陽光照在黃塵滾滾的晚春的黃土高原上,餓著肚子的陳四有氣無力地坐在一堵破牆下,脫下破襖捉虱子,仍不忘不時瞟眼看大路上來來往往的女人。旁邊的幾個曬太陽的人正吹得起勁,“共產公妻”幾個字直鑽進了陳四的耳朵,說的是鄰鄉的無賴王禿子交了好運,參加了農會背起了梆梆槍,不僅分了地主三間大瓦房,還解放了地主的小老婆,不費吹灰之力,把漂漂亮亮的老婆抱回了家。陳四聽得兩眼發直,王禿子他是認得到的,甚麼東西,人不象人,鬼不象鬼,說話結結巴巴,一腦殼雪花飄飄。聽說共產黨是窮人的堂口,越窮越長陽,那我陳四娃不就是最窮的,最想要婆娘的,我去找這些兄弟夥,還不是該坐把交椅,分房分老婆。白晃晃的太陽照得陳四有些發暈,恍惚間好象已入了夥,穿起了蟒袍玉帶,戴起了野雞翎子,走起了烏龜爬沙,懷裏抱得白白胖胖的美人歸------。打定了主意,陳四甩下手中的破碗和打狗棒,連夜連晚到縣城去投奔共產黨。闖蕩江湖的乞丐生涯練就的察顏觀色和油腔滑調派上了用場,從此改變了他的一生。負責登記的文書給他取了個官名叫陳建偉,陳四娃帶著這個官名入的川,美中不足的是可惜共產黨並沒有給他馬上分田地房產和女人,當局正組織解放大西南的武裝工作隊,看上了他苦大仇深,根正苗紅,又無後顧之憂,兩隻三角眼還機靈,也算能說會道,讓他隨解放大西南的軍隊入川,一路打土豪,分田地,仗沒有打過幾回,分地主的田地財產倒很有一套。僻處鄉下的老馬渠,來了個身穿二尺五,腰掛盒子炮的長官,這個軍不軍民不民的老陝(地理知識幾乎為零的鄉下人把川外的北方都認為是陝西,把說卷舌官話的人都叫老陝)。雖然陳隊長自己介紹了幾次是山西不是陝西,但那醋酸味太濃的官話,還是把“陝”和“山”讀成了一個音。其實這並不重要,反正是上邊從北方派來的欽差大臣,不是共產黨得天下後新京城北京就在北方嗎,說不準這陳老總就是當今皇帝老倌毛主席派來的欽差大臣八府巡按,有皇帝大爺的尚方寶劍,可以先斬後奏。這本是坊間的傳聞,俗話說,錢帶少,話傳漲,傳來傳去,”尚方寶劍”和”先斬後奏”就在鄉下人口中說得活靈活現。有人說現在的尚方寶劍是折成幾段裝在盒子炮皮盒子裏,成天揹在陳隊長腰間,這東西收放自如,可以隔山搖劍,百步取人首級於無形,比彭拜子講的評書中俠客的刀光劍氣還曆害,隻要呀呀呸,要取的人頭就可應聲落地。傳來傳去,這不官不民的長官形象就一天天高大神秘起來,鄉民們不覺敬而遠之,隻要那雙三角眼看向誰,誰就會低頭趕緊走開,覺得後頸上涼嗖嗖似有劍氣追來。這些傳說也傳到了陳隊長耳裏,他不禁暗笑,心裏明白,尚方寶劍雖然沒有,但我這盒子炮也不是吃素的,也是可以指東打西,百步穿楊。至於先斬後奏更是沒問題。當然他也深知,既然沒有刀光劍氣,就要有自己的一群打手,有可供自己支配的槍杆子,那怕他跛矮禿駝邊花眼,隻要有人紮起,有跟班,跑腿的,那小小的老馬渠大街小巷自然不夠他抖擺了。屈指算來,陳隊長已來老馬渠一個多月了,他終於有了獨當一麵,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要把在山西老家所受的屈辱,所受的餓囊氣通通找補回來,要把揚眉吐氣的舒暢快感,推銷到天府之國的涪江岸邊。一看見那些穿草鞋,包頭帕的“川耗子”心頭就有氣,你給他講革命道理,講了半天,說得白泡子亂翻,他當你在‘扯母豬瘋’;你發動他分土地分財產,他就朝一邊躲,把分的東西悄悄送回去;你發動他打土豪鬥地主,他就梭邊邊,裝肚子痛,居然有人說地主也是人,還是善人,不要昧良心。一來二去,陳隊長對老馬渠的土農民有了革命的看法。在會上陳隊長批評老馬渠的老百姓“革命覺悟太低”,背地裏不時從暴牙縫裏噴出一個字“賤!”但縣上的領導並不認為是鄉民“賤”,三番五次催促陳隊長發動群眾,組織農會,不要拖全縣工作的後腿。陳隊長思來想去,無論如何,總要找幾個骨幹來帶頭才行,就從最窮的人中挑吧,今天陳隊長一早出門就是去請鄉裏最窮的藍麻子出山。陳隊長穿一雙毛邊布鞋走在田埂上,一雙褲腳挽得一高一低,草上的露水已把布鞋濺得半濕,看著路邊的莊稼和豐林茂竹,田裏已有不少人在做農活,陳隊長本想和他的子民打打招呼,以表達他禮賢下士的領導風範,但那些草民看見他走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把背向他,他隻好把到嘴邊的招呼咽回去,惡狠狠地瞪著這些佝僂的背影,習慣性地從暴牙縫裏噴出國罵:“媽的b,賤!”陳隊長不再想和子民打招呼,一心想著他的戰略戰術。陳隊長沒有讀過書,更不要說馬列著作,對那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隻是麻麻雜雜,但上級的講話他還是聽了幾回,更深刻的革命道理他也搞不求懂,他隻認準一條死理,哪個有錢哪個就是反革命,越有錢越反動;哪個窮哪個就革命,越窮越革命。革命不就是支持窮人造反,分有錢人的錢財嗎。要拉自己的隊伍,就要找最窮的人來當骨幹,找來找去,把目標鎖定了鄉間有名的光棍藍麻子。說起藍麻子,身世倒和陳四娃有幾分相象。他老漢早年當棒老二,給他起名叫藍家富,藍老二在打家劫舍中被國軍擊斃,他媽不堪被人笑罵,衣食無著,隻好丟下三歲的藍家富遠走陝西,嫁給老陝。幾個遠房親戚看娃娃可憐,東一家,西一家吃點殘湯剩飯吊命。一場水痘差點要了他的命,牛屎坡破廟裏的老道采了些草藥,又洗又喝,保住了一條小命,卻留下了一臉的坑坑凹凹。從此老馬渠便隻知藍麻子而不知藍家富。這藍麻子無產無業,幫工怕出力,煮飯怕麻煩,幹脆拿起打狗棒,捧起討飯碗,吃起了百家飯。左鄰右舍一方麵可憐他,一方麵感概,藍老二當棒老二壞事做絕,這下藍麻子替他老漢遭報應,活該!話雖這樣說,藍麻子命不該絕,也有時來運轉的一天,這不,陳隊長慧眼識英雄,準備親顧茅廬,請他出山領頭鬧革命。陳隊長站在藍麻子東倒西歪的破茅草屋麵前,再一次感到自己的英明,這樣的茅草屋是老馬鄉數一數二的破,可想而知,這屋裏住的人,覺悟肯定是數一數二的高,才這樣一想,他便有了戲文裏唱的劉玄德三顧茅廬的感覺。看一看茅屋蔑芭門緊閉,推一推,好象裏麵有東西頂著,敲一敲,側耳細聽,也沒有聽見裏麵有人吟詩。在山西老家,他是聽過評書三國演義的,那屋裏的高士是要先吟詩一首才來開門的,聽了一陣,屋裏還是沒吟詩的動靜。陳隊長探頭側耳的樣子驚動了隔壁人家的看門狗,狗眼不識泰山,以為他是小偷,便張牙舞爪的地向他撲來。狗吠聲驚動了隔壁的老劉,一麵出來喝狗,一麵向陳隊長打招呼:“狗東西,連人都不曉得認,你認不到人還認不到衣服,認不到硬火(盒子炮)嗎,沒眼水的死瘟。呃,老總,這是------?”陳隊長這才站直了身軀,扯了扯嘴角,算是麵帶微笑,山西話變成了帶醋酸味的四川話:“老鄉,我是土改工作隊的,來找一下藍麻子同誌,他就在這屋裏住噻,怎麼沒有人喃?”“你找濫龍說,可能還在攤屍,他哪天不睡到半餉午,我來幫你喊。”“不是濫龍,是臥龍先生。”對鄉民的無知,陳隊長很有些不屑。“是餓(臥)龍,是餓龍,他恐怕又有幾天揭不開鍋餓了幾天了,餓久了就成了濫龍了。濫龍!濫龍!快起來,有兵大爺找你,你娃又喊貓兒抓糍粑——脫不到爪爪了。”屋裏一陣響動,破蔑芭門拉開一條縫,門縫裏擠出一坨黑唆羧的東西,亂蓬蓬的頭發下是一雙發紅的老鼠眼,一雙黑手搽了搽眼屎,碽聲碽氣地說:“哪個?”陳隊長看著這位‘餓龍先生’,不由打心底裏高興起來,看來這農會骨幹是非他莫屬了。搶前一步想去握那隻搽眼屎的黑手,“藍麻子同誌------。”藍麻子嚇得往後一縮,嘴裏嘰咕著:“啥子桐籽,桐籽打了油了。我這向老老實實孤在屋頭,蔥蔥蒜苗都沒有逗那個一根,你找我搞啥子?”陳隊長已經主動進了藍麻子的茅屋,不請自便地坐在那張三條腿的木床上,藍麻子反主為客彎腰屈背地站在陳隊長對麵。打量著藍麻子家徒四壁的破茅屋,陳隊長找到了訪貧問苦的感覺,開始了他的語重心長的動員說教;“藍麻子同誌,我是代表土改工作隊專程來看你的。看見你這麼窮,過得這麼苦,我心裏難過啊!你也是人生父母所養,你也是有血有肉,有手有腳,你也該有田地房產。你的田產哪裏去了,還不是交給地主搶去了,騙去了。他們的房子是那個修的,是窮人嘛,他們倉裏的糧食是那個種的,是農民嘛。沒有窮人,唐家會這麼富?他們那些田地房產,街房店鋪,都是窮人的,共產黨就是要支持象你這樣的窮人把這些東西要回來------。”藍麻子抓著自己亂蓬蓬的頭,不斷地搖,搖了又搖,不知他是聽不懂那醋酸味十足的山西川話,還是聽不懂那話裏的意思,聽來聽去隻聽懂陳隊長說的是唐家的財產都是象他這樣的窮人的,地主是騙子,是棒老二,喊藍麻子要帶頭把財產槍回來。藍麻子不禁哈哈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臉上的麻子抖成了一堆,笑得陳隊長渾身起雞皮疙瘩,不由得從床上跳起來,退到門邊。好不容易藍麻子才止住了笑,黑羧羧的手指了指陳隊長笑道:“老總,人家說我瘋,說我是痰闔子,看來你比我還痰。唐家是有錢,那是人家風水好,幾輩人攢下來的。他槍我的?我這爛草房,爛床,送他人家還不要。再說,沒有三爺五荒六月周濟我,我早就骨頭敲到鼓響了,哪還有我藍麻子。沒要喊我去搞那些名堂,我老漢當年就為搶財主挨了炮,前人作孽,後人遭秧,我這輩子還在遭孽。老總,你這些玄龍門陣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