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3 / 3)

無數個聲音如洪鍾大呂,自遙遠天際湧來,轟鳴著傳入她耳際,一遍遍敲擊著她已經瀕臨粉碎和瘋狂的意識,一遍遍提醒她:死死死死死死死……

罪人罪人罪人罪人……

孟扶搖霍地一躍而起。

手一掣,弒天在半空中曳過微紅的雪光,直掠向喉!

她要殺人!

殺掉罪人!

「嗆!」

刀劍相交,在半空中炸出一溜星花,孟扶搖橫刀反拍,氣勢洶洶將出手的戰北野逼退,又是一刀刺向自己的心!

「嗆!」

赤紅長劍再次架在了刀上,孟扶搖怒極,她此刻全身全心都墮在那摧魂的洪鍾大呂之聲中,意識全部被「長孫無極受刑而死」這樣慘烈的死亡刺激得瀕臨崩潰,她揮刀狂掄,招招式式都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的殺著——誰攔她,一起死!

她激痛失控,戰北野卻還清醒,絕不可能像孟扶搖那樣招招殺著,兩人原本在伯仲之間,這下戰北野卻節節後退,稍不注意,孟扶搖一刀掠過來,在他膝上劃,開一條血口。

血花飛濺,血色似乎更加刺激了孟扶搖,她立刻回刀又要殺自己,戰北野不顧受傷再攔,兩人卷戰在一起,打得天昏地暗,明亮赤紅的刀劍之風裏,戰北野突然身子一側,腰間又多了條傷痕。

濃眉微微一皺,戰北野心中突然涼了涼。

此刻的扶搖,已經攔不住,他無法對她下狠手,也不能真和她拚命,然而偏偏扶搖實力又太強,這樣下去,自己會先死,然後,她還是死。

他不怕死,也並不覺得和扶搖一起死有什麼不好,但是他卻不願扶搖這樣瘋狂的死,她眼底一片血紅,很明顯沉浸在世間最慘痛的噩夢之中,讓她帶著那樣的噩夢去死,太殘忍。

聽她口口聲聲叫著長孫無極,她心裏,滿滿的都是他吧?

心田寬廣無限的她,也隻能容下兩個人的愛情。

戰北野黯淡的笑了笑,有些事不甘放棄,有些事卻早已心知,一開始還想著努力爭取,到得後來突然明白,對於不堪重負的她來說,激烈的爭取隻會讓她避得更遠。

到得後來,堅持已經不叫堅持,成了習慣成了責任成了如同吃飯睡一般的最平常不過的延續,這延續深入血脈骨髓,再也割捨不去。

不就是死嗎?

如果有人死在她麵前,應該能換來她的清醒吧?

如果……如果她心中還有他的位置,那麼他的死,應該可以喚醒她吧?

戰北野突然停手,倒轉劍柄,一把將自己的長劍塞到了孟扶搖手中。

孟扶搖揮刀正猛,冷不防手中突然多了一柄長劍,一怔之下停了停,聽見對麵男子道:

「人生到死,我的劍都會和我在一起。」

孟扶搖一劍唰的捲過去。

「所以,當我將劍交給你的那一刻,我的命也已經交給了你。」戰北野不動,不讓開。

孟扶搖震了震,手中劍霍然一停,手指微微顫抖,在混亂和吵鬧中隱約辨識著這句似曾相識的話。

「你不可以不要。」戰北野不看劍尖,隻看著她,語氣是他一貫平靜的霸氣,對於中心魔者,軟語相求是沒有用的,隻有用比她更重的氣勢壓服她。

「否則,我這脫手的劍,會穿過你的胸膛,插上這天下五洲大地,一去,永不回。」孟扶搖又顫了顫。

五洲大地……五洲大地……

以一人之死,覆蒼生之血」

手中劍尖在冰雪映照下明光閃耀,晃動著微微的血光,那是戰北野的血,劍尖已入肉,他卻毫不相讓步步緊逼,甚至還微微上前一小步,讓那鮮血,流得更急更刺眼些。

「殺了我。」

孟扶搖腳步下意識微微後移。

那兇猛的吵嚷仍然在響著,攪得本就有頭痛舊病的她腦袋都似要炸開,然而耳中這個熟悉的鏗鏘語氣和熟悉的霸道用詞,隱約告訴她,這個人,也是一樣不能傷害的。

戰北野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又上前一步,孟扶搖又退。

「你不殺我麼?」戰北野看著劍尖湧流的鮮血,眸光深深,「那麼……換我的劍,穿過你的心。」

他驀然出手!

指尖捏住自己胸前的劍尖,戰北野就著那劍的方向,將劍柄往孟扶搖胸前大穴撞去!

先奪其勢,再製其身!

渾圓的劍柄擊出時竟也風聲酷厲,戰北野此刻出手再不留餘力!

扶搖本就強悍,好容易奪了她的誌,這一次錯過就再無機會!

劍柄撞到,剛才還在發怔的孟扶搖下意識一個斜身,倒翻了出去,她此時反應特別靈敏,遠超平時。

半空一翻,冰洞突然從視野中俯衝下來,直直撞入她的眼簾,那些染血的刑架和蒼白的臉,瞬間灌入腦海,孟扶搖大叫一聲,砰一聲撞了出去。

不知撞到什麼東西,身後包袱被撞散,一路下落中滿天的東西四處飛散,孟扶搖隱約中看見一朵小小的血玉蓮花浮起,一剎間她模模糊糊的想,這蓮花……什麼時候回來的?難道是宗越塞進自己袖子內的?

蓮花一起,四麵風聲一烈寒氣一收,大片白的花的黑的黃的紅的光影掠過,連綿成斑斕十色的線條,那些呼呼的風聲中隱約響起似禪唱似梵語的低誦之聲,晨鍾暮鼓,四海翻捲,眼前慢慢幻出蒼青色的符咒之光,那些符咒在血玉蓮花紅光之中微微浮動,隨即自己的「弒天」也緩緩浮起,光芒轉折間也浮出透明的字跡,和那些符咒一一對應在一起。

隱約中聽見有個聲音一直在耳邊低喃,低沉的聲線迴旋往復,在那些光影之中不住浮沉。

「吾愛,今且歸來。」

歸來……

孟扶搖閉上眼睛,陷入黑暗之中。

睜開眼,還是黑暗。

不知道是哪裏,不知道在何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身周是濃厚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隱約感覺到自己的身子是漂浮的,像是雲浮之境中的感覺,但是又不像雲浮之境那般手腳不協肢體不靈,她隻覺得自己很輕盈很靈活,像一片羽毛飄蕩在天地間。

然而正是這種輕,這種什麼都摸不著什麼都靠不近的感覺,讓她十分絕望——死了,自己一定是死了,不僅死了,似乎魂靈還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一想到自己從此要一個人在這種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永遠飄下去,孟扶搖就覺得,還不如讓自己再死一次,看能不能死徹底一點。

她去尋找自己的刀。

刀卻不見了。

啊……對了,一旦成為魂靈,凡間武器哪裏還能殺得死呢?

孟扶搖睜大眼飄著,腦海中雲煙翻滾,先前那撕心裂肺一幕再次湧上心頭,她瞬間閉上眼,手按在心口,想要阻止住那突如其來的劇痛。

那冰洞一幕如此鮮明,鮮明到他神情細緻如真,她直覺的認為,那一幕不是幻景,是真的,是真的……

這麼一想便呼吸困難手足冰涼,孟扶搖伸手,不勝寒冷的緊緊抱住了自己。

四周極度的黑暗極度的寂靜,靜到真空,連一點屬於生命和紅塵的氣息聲音都沒有,孟扶搖知道,這種□人的靜和絕對的黑,十分危險,能夠引發人心深處的黑暗和瘋狂,一旦這種狀態時間呆久了,那麼不是瘋,也是死。

她不想受盡這無聲無息沒有任何反應動靜的黑暗折磨之後,再瘋狂而死。

這永恆的黑暗,這無光的夜,這血淚一路的人生……倦了,真的倦了……

隱約中不斷耳鳴,不斷有人耳側囈語: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不如歸去。

就這麼算了吧。

出不去,似乎也不想出去了,人生太苦,逃得一命需要那許多的人命來鋪就道路,何必,何必?

孟扶搖微微歎息一聲,運氣下沉,直逼心脈。

震斷了,就了結了,不再苦著自己,更不用再拖累別人。

她的真力,毫不猶豫的向著心脈湧去。

前方卻突然飄起一縷青色的煙氣。

孟扶搖一震,真氣一停,她仔細看著前方,裊裊一截煙氣,筆直竄在上方,很明顯是燒柴之類的煙火。

煙光淡薄,什麼都不能照亮,卻瞬間明亮了她灰暗自傷的心思。

原來……還有人在。

原來……還能看見紅塵煙火。

原來……這黑暗不是永恆不可打破,而自己再也不用被這絕對的黑暗逼瘋。

那紅塵的煙火看起來如此靈動,在上空浮遊繚繞,變幻出各種形狀。孟扶搖目不轉睛近乎癡迷的看著,從來沒發現原來煙也可以這麼美。

她不知道這煙哪來的,卻立刻微微振作起精神,將逼向心脈的真力收了回去。

還沒到最絕望的時刻……就算到了最絕望的時刻,她也不該自戕,她要出去,她要報仇,她責任未了,前路未畢,有什麼理由中道自折?

真力這一收,突然就覺得體內有些異樣,腦海之中突然冒出許多字眼,這些字眼似乎是練功的功法,而且有些熟悉,她想了一會,突然想起自己昏迷落下前那一刻的異景。

她記得那一刻四麵浮現蒼青色符咒,然後自己的「弒天」也浮起,「弒天」上的符號亮起,和那些符咒連在一起……不對,那不是符咒,那明明也是字!

是字的另半邊!

而「弒天」上的字,是偏旁部首!

這兩樣東西加在一起拚成字,就是一篇功法!

剎那間她想起自己進入雲浮之鼎時看見那些「符咒」時曾心中一動,但是沒想起來為什麼靈機觸動,現在她明白了,當時她先看過了「弒天」上的半邊字,再看到「符咒」時,心中其實已經將這兩樣東西聯想到一起,隻是一時沒能捕捉住而已。

昏迷前一瞬間,那些字在光線折射下,組合在一起,極其鮮明的從她腦海中掠過,浮光掠影卻深深記憶,她想忘記都不能。

更妙的是,她心中將這功法默念一遍,覺得和當初海下撈出來的大風的冊子很有些異曲同工之妙,很多地方都可以相互印證,以前一些存在心中的疑難,此時都迎刃而解。

孟扶搖精神一振,盤膝坐起練功,練功之前,先感激的抬眼看了那煙氣一眼。

這一縷煙光,對她實在太重要了。

在她於最寒冷最疲倦最絕望中,被心魔所侵的時刻,這煙如一雙輕薄淡軟卻溫暖的手,挽回了她。

她摒除雜念,專心的沉入修煉之中,不知日月何年,也不想知道日月何年,隻是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抬頭對前麵看一眼。

那煙光斷斷續續,卻始終不絕。

這煙像是一個信號,一個「我在,我等你,我陪你」的信號,支撐著孟扶搖,在那片空明至於恐怖的黑暗中堅持下去,專心做自己的事。

這煙讓她覺得,自己沒有被世界拋棄,也永遠不是孤單的一個人,就算命運折磨她打煙氣無形,卻是她的希望所在,她的精神支柱。

黑暗空靜之中,孟扶搖覺得體內越來越明亮,真氣流動原本還需要通過經脈,現在卻已經遍佈全身無所不在,而真氣旋轉不休的丹田深處,隱隱約約開出一朵細小的蓮花,那蓮溫潤明潔,在氣海之中亭亭綻放。

那蓮花……宛似無極掌中那花。

孟扶搖想到這裏心中便一痛,趕緊收斂心神,在功法未成之前,她不敢放縱自己再走火入魔。

也不知道過了幾天,某一日孟扶搖一睜眼,剎那間覺得天地一亮。

她心中一喜,以為自己脫困了,再一看亮的不是四周,而是自己的雙手。

手掌原先是玉白的,現在催動真氣,便可化為微微透明,指端卻依舊是紅的,十指纖纖,嫩紅於尖,看起來像是美妙的十片花瓣。

她真氣一動,身子突然緩緩下沉,漂浮了很久的身子,終於落下。

孟扶搖心中一喜,站直身子走了兩步,手中的光芒微微亮著,照著她一直沒有梳理而散落下來的亂髮。

一根頭髮,在眼前飄著。

孟扶搖乍一眼看見,沒有在意,隻是在想,這頭髮顏色有些奇怪?她以為是自己手上的光照出來的色澤,不在意的將頭髮攏起。

頭髮入手的那剎,她突然怔了怔。

那是……白髮。

白髮!

孟扶搖癡癡的看著那白髮,想起天域之境流逝的時間,在自己被困修煉的這段時間內,外麵的世界到底多了多久?白髮……驚見白髮,難道,自己再這段時間內,已經老去?

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轉瞬間,鬢已星星也。

孟扶搖輕輕拉過自己所有頭髮,原以為會看見一頭銀絲,不過還好,真的隻是「鬢已星星」而已。

她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很怕摸到的是一臉雞皮,不過也還好,掌下肌膚光潤,似乎比以前還要手感更好些。

她坐下來,先沒急著出去,而是靜靜的,想先消化掉自己這一霎的驚心。

一轉頭,看見煙光再現。

煙光裊裊,自火堆上燃起。

不過火堆上燃的竟然不是樹枝草木,而是一隻靴子的一半。

戰北野坐在火堆旁,一臉憔悴,衣不蔽體,小心翼翼的添著那火。

他身側放著另一半截下來的靴子,小心的放在一邊,準備下次再燒,誰知道孟扶搖什麼時候能出來?為了維持這延續不斷的煙光,不讓她被黑暗逼瘋,這附近所有能燒的東西都燒完了,最後他開始燒袍子髮帶燒身上所有可以燒的東西,衣服一層層剝了下來,添進火中,天域之中雖是幻境,但是停留的卻是冬季的明泉宮,而且一切擬物真實,大瀚的冬天氣候也是不好熬的,他衣服都幾乎脫了個幹淨,在冬季的寒風中隻好不停的運功抵禦寒氣,晚上有時困極累極睡著,不是被立即凍醒便是被火堆熄滅的夢境驚醒,這些天他幾乎沒能好好合眼,轉眼間又瘦了許多。

身後有細碎之聲,他轉頭,看見元寶大人拖著個東西過來,是一片小小的樹葉,也不知道它跑了多遠才找到的,戰北野很珍惜的接過,讚許的摸了摸它的頭。

他很小心的將樹葉壓在一半的破靴子下,現在哪怕是一張樹葉也是好的,誰知道什麼時候火堆會熄滅?能多給扶搖照亮一刻,哪怕隻是一瞬間,都好。

他像收好玉璽一樣收好樹葉,在寒風裏將赤腳收在腿下,好保留一點熱氣——金尊玉貴俯瞰天下的大瀚皇帝,這一生哪怕遭受追殺少年多劫,也從來都是前呼後擁錦衣玉帶,再沒這麼狼狽過,然而他沒覺得苦——為孟扶搖,不存在苦。

他隻怕她不給他機會,讓他為她苦。

元寶大人靜靜的坐在他身側,看著那方鼎——孟扶搖就在鼎中,但是鼎蓋已封,他們無論無何都進不去,他們都很擔心孟扶搖在裏麵給煉丹了,卻也無計可施,最後無奈之下,戰北野看見鼎上下各有個對流的小孔,每日便對著那小孔舉火,指望著那點煙氣,能夠告訴她——他在,他一直都在。

戰北野的目光卻落在鼎後,那後麵就是長青神山皚皚白雪——其實天域之境已經破了,就在孟扶搖莫名其妙墜落於一片華光之中時,轟然一聲巨鼎之後露出長青神山連綿的山峰,戰北野知道,自己隻要走出去,越過這鼎,就可以徹底的離開這見鬼的天域,就可以避免這天域之境中飛速流轉的時間對年華和光陰的消磨,然而,他沒有。

他選擇坐在這鼎前一步不離,將所有能燒的東西燒盡,給黑暗之中的孟扶搖維持一縷永不斷絕的希望的煙光。

戰北野仰起頭,看著蒼青色的古鼎,黝黑如烏木的眼神,似乎要透過那刀槍不入的鼎身,落在鼎中的孟扶搖身上。

扶搖。

我願意用一生的時間,陪你一起老去。

天色漸漸暗下來,連同那小小的火堆,火苗暗淡的一起一伏,一副垂死掙紮的模樣——靴子也燒完了。

戰北野歎口氣,發愁的看看四周,實在找不到任何可以燒的東西,他猶豫的看了看自己……那個,總不能把褻褲也脫下來燒了吧?

珍惜的拿起那最後一片樹葉,戰北野在手中摩挲半響,無奈的歎口氣,將那樹葉仔細添進火中。

樹葉一進入火堆,火苗微微一亮,四麵隨之也突然一陣大亮,隨即轟然一聲巨響!

戰北野一瞬間以為這樹葉是個火藥彈,在火中爆炸了!

然而轉眼間他便醒悟過來,狂喜抬頭。

眼前,那些天來一直封閉著的蒼青色巨鼎,突然色澤變幻通體發白,宛如被燒烤發脆一般,轟然裂開!

碎裂的鼎身四處飛濺,厚重的不明質料的蒼青色碎片在半空中呼嘯飛舞如同流星,將戰北野幻景中的明泉宮砸成一片廢墟,戰北野卻已經顧不上心疼,他微微仰著頭,看著碎片正中,衣袂飛舞的女子。

那女子長髮和衣袍獵獵風中飛舞,長空拂袖的身子花瓣般輕盈,偏偏那輕盈之中還蘊著極度的端嚴尊貴,月色淺淺勾勒出她的輪廓,一個精緻絕倫的側麵,便熠熠華光明彩四射,像是雲間新浮了一彎明月。

她轉過臉來的時候,明明還是那一般的容顏,戰北野卻突然覺得眼前一亮,天地間突然綻開了一朵絕世的蓮花。

她一轉臉,看見戰北野,立即露出了驚喜溫暖的眼光。

這樣的眼光讓剛才還有些不習慣的戰北野立即放下心來——這樣的眼光,扶搖獨有,而事實也證明了,無論她怎樣步步生蓮脫胎換骨,她依舊還是那個明亮、溫暖、鮮活、驕傲的孟扶搖。

孟扶搖自半空落下,踩著一地碎鼎片向他走來,走進了看她,才發現她眉宇之間似乎更開闊了點,膚色也更加晶瑩光華,容貌雖然不變,神情氣度卻更尊貴疏朗了幾分,戰北野深深看著她,隻覺得此刻的她是她而非她,然而卻突然心中又那麼鮮明的知道,從現在開始,她真的,不會再是他的她。

他揚著臉,烏黑的目光斷在天涯盡處,那一霎關山渡越,不聞離人孤笛之聲,從此後她花開水上,而他在人生裏一道掠過頭頂的華美閃電之中永久迷失,歲月的曠野裏永為孤獨旅人。

不過沒關係,他最先見證了她的美,他相伴過她走過最艱難的道路,她人生裏有他劃下的深深印記,在每個屬於她的清淺日子裏疏影橫斜,猶如衣袖拂不去日光的光影,她也永難拂去他的存在。

戰北野看著她,那樣緩慢的,卻依舊明朗的笑了一下,回應了她的溫暖。

隨即他的目光落在她鬢邊,因那一絲刺目的白,有些不易察覺的皺了皺眉……時間過了這麼久嗎?她白髮都生了,自己呢?

他不想去看,從現在開始,年輕或老去,烏髮或蒼顏,對他已經沒有了意義。

「我們走吧。」站起身,迎向她,沒有說這些天等待的艱難,沒有說維持火堆不斷的不易,沒有說那些饑寒疲乏,甚至沒有想起來自己衣不蔽體,他坦坦蕩蕩迎上去,牽著她向外走。

孟扶搖的眼光在他身上打了個轉,又落在那小小火堆之上,頓時明白他做了什麼,她眼光微微柔了柔,道:「冷不冷?」

戰北野這才想起來自己的狼狽,鬆開手,臉微微紅了紅,孟扶搖難得看見他臉紅,忍不住笑了笑,將目光掉開。

嗯……她什麼都沒看見,沒看見他寬闊的胸健壯的體魄,沒看見他線條流暢沒好的寬肩細腰和光滑的肌膚……

「不知道外麵怎麼樣了。」尷尬的靜默中,她主動岔開話題,輕輕拔去自己一根白髮,道:「我好害怕滄海桑田……」

害怕滄海桑田,再回首找不著要找的人。

「我們在這裏麵,大概有八九天的時光,並沒有很久。」戰北野緩緩道,「但是我不知道這裏的八九天,出去後是多久。」

他露出擔憂的眼光,看向雲天之外,沉聲道:「但望不要太久,但望不要因此引發不該有的事……」

然而,正如戰北野所擔心的那樣,天域之境八九天,在外境已經過了九個月,在這九個月內,因為戰北野孟扶搖的生死不明,五洲大陸發生了極大的動亂。

大宛五軍都督,兵馬大元帥紀羽,突然提出要進攻穹蒼,遭到老成持重的宰相鳳五的反對,文武兩大權臣在朝堂上辯論不休,高踞王座的「女王」麵容呆滯一言不發,滿朝文武陷入舌辯大戰中,並暗暗歎息,女王自從繼位後,當初的霸氣和靈氣都似乎消失殆盡,大宛的逐步穩定的朝政,看來又要有不穩。

來自外境,雖掌兵權卻並非大宛本國人的紀羽,幾乎受到了絕大多數朝臣的反對,紀大元帥一怒之下,集結兵力,鳴炮三響,反了。

他也不反大宛,隻帶著自己的兵向扶風女王借道,聯合扶風女王雅蘭珠,在扶風鄂海操練水軍準備戰船,雄兵列陣,虎瞰隔海的穹蒼。

鳳五自然不能讓本國大將就這麼反了,急忙進宮請旨求調兵之權,以前紀羽作為女王第一親信,牢牢把持宮禁,紀羽不在,他才有單獨覲見女王的機會,然而這次覲見之後,他出來時卻麵色青白,冷汗淋淋。

當晚,鳳宰相徹夜不眠,在自己的書房密室內,對著自己偷偷藏著的鳳氏祖宗牌位沉思良久,青色燭光搖曳,映著變幻不定的麵容,他眼神時而興奮時而憂鬱,雙手緊緊絞扭在一起,似在為某一個決定不挺的徘徊為難。

到得天亮時,鳳五一抬頭,看見書房上方五洲大路輿圖,目光突然一暗,隨即長聲一歎,緩緩站起。

大宛最終沒有再次發生兵馬調動之事,對於紀羽的反叛,鳳宰相給出的決定是,鑒於紀將軍帶走了本國大部分兵馬,剩下的軍力還要護衛京城,不宜再抽調兵力遠跨他國作戰,且百姓多年流離,也應予以休養生息,當徐圖緩之,徐圖緩之。

此論一出,百官雖然有些奇怪,倒也鬆了口氣,大讚宰相宅心仁厚民生為重——麵對出身大瀚黑風騎的驍將紀羽,多年沒有打過仗的大宛將軍們,是不想去送死的。

大宛這邊出現異動,而得到戰北野失陷於穹蒼消息的小七,也已拆開了戰北野留下的那封信,行動派的小七,自然會不折不扣的按照陛下聖旨去做,然而能夠順利進入穹蒼,隻有通過扶風絕域海穀,海穀每年隻有六月中才能風平浪靜,小七就算想揮兵北上,一時也無法渡過。

恰在此時,長青殿主破例昭告天下,宣佈了他和長孫無極的師徒關係,指定他為下一任殿主繼承人,並在五洲敕書之中大肆誇獎長孫無極如何如何智計無雙文韜武略,步步為營善謀大局,堪為穹蒼之主雲雲。

敕書中並沒有明確的說長孫無極如何智計無雙文韜武略,如何步步為營善謀大局,但是大瀚國內知道內情的人,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可以因此得出——長孫無極害死了戰北野。

這事換成別人也許還會考慮一下後果再做決定,換成小七,他隻忠於陛下令旨,並很清楚的知道長孫無極和戰北野的情敵關係,兩人曾在兩國界碑之前針鋒相對,互相打算染指對方國土,長孫無極更曾不動聲色吃掉了大瀚的長瀚山脈,說長孫無極害死戰北野,他一千一萬個相信。

他讀完戰北野的留書,拿了那半片虎符,當即召集兵馬誓師,大軍一月內便即開拔。

小七雖然直線條,但卻不是笨蛋,久經戰陣的將領,深知用兵之道,他沒有對任何人宣佈戰北野失蹤之事,卻也不愁對無極的出兵理由——他到牢裏抓出一批死囚,打扮了殺死在兩國邊境,然後稱這批人是無極的探子,窺測大瀚國土意圖不軌,大瀚帝君震怒,勢必要給膽大妄為的無極國一個教訓雲雲。

大瀚永繼二年二月,大瀚揮兵南下,踏碎界碑,出兵無極。

與此同時,一直被無極國打壓控製得極為淒慘的上淵,聯合無極國南境兩戎部落共同起兵,三日內出兵奪姚城。無極國頓時麵臨同時麵對三方敵人,內外交攻的困境。

上淵和兩戎原以為和大瀚同時出兵也算盟友,正好趁勢可以將無極國南境瓜分,不想這回小七不依了,在他看來,姚城不是無極的,姚城是孟扶搖的,孟扶搖的地盤,怎麼能給那些南蠻子染指?結果他也不急著打無極邊境諸州了,先去搶姚城,想要幫孟扶搖搶回來,無極守將不明白他意圖,一路作戰攔截,於是打仗的成了救城的,守城的不給人救,大瀚、無極、上淵、兩戎,生生打成了一團亂仗。

在最亂的時刻,兩戎又出了事,一個十餘歲的少女橫空出世,刺殺兩戎首領,強力爭奪王位,一番血海殺戮雷霆作風,恍然便是當年孟扶搖的風格,迅速收服了兩戎部落,此時少女亮出身份,是前北戎王之女刀奈兒,北戎王當年被放逐,族人流落草原,原本已經逐漸敗落,這幾年卻在有心人暗中扶持下,休養生息逐漸興旺,此時兩戎再次作亂,刀奈兒見此機會趁勢而起,卻在接任兩戎王之後宣佈退兵,放棄了爭奪無極南境的機會,揚言不趁人之危,兩戎好漢,隻和無極陛下親自對戰沙場。

此時無極國因為一直對外宣稱陛下因病休養不理外事,無極太傅親自主持戰事,兩戎的退出打亂了上淵的計劃,混戰的狀況也出乎上淵意料,戰況進入僵持階段。

對於兩戎,這時候放棄這個大好機會,自然是令人費解的,諸國猜測紛紛,新任兩戎女王卻對自己為什麼做這個選擇緘默不言,彼時刀奈兒女王立於戎王大帳前,注視著千裏草場,掌心中輕輕摩挲著一塊光潤的玉牌,想起那年昊陽山上,衣袂飛舞的男子微笑如天際流雲,而長風蕩蕩,將數年來一日不曾忘記的那段對話,在耳邊吹掠不休。

「南北戎終將歸於一統,也許有個女王也是不錯的事,到得那時,你,刀奈兒,如果依然想殺我,帶著你的南北戎來吧。」

「我會來!」

如今……我來了,你卻為何,不露麵呢?

大宛扶風虎瞰穹蒼,大瀚無極兩大強國正式開戰,五洲大陸混戰一團,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兩個導火索戰北野和孟扶搖還不知道。

他們從天域出來,驚訝的發現,竟然都在,雲痕姚迅鐵成連同那兩隻鳥獸,一個不少。

雲浮境破,鐵成墜落,本來必死無疑,偏偏那雲痕他們爬上的山峰突然倒下,那「山峰」極其怪異,整體落地,材質柔軟,正好接住了落下的鐵成,留了一命,然而戰北野和孟扶搖已經不見,雲痕等人猜測兩人是落入了天域之境,便守在山穀的冰天雪地裏,大半年的時間也未曾離開,忍受寒冷四處覓食還是小事,長青神殿的八部殿軍時時搜查,摩呼羅迦部的巡丁四處遊曳,雲痕帶著他們東躲西藏,好幾次都差點被發現,好在長青山脈實在太大了,又終年積雪,雪洞之下哪裏都可以藏人,而雲痕在這一段時間之內,日夜苦修「破九霄」,他的武功本就和孟扶搖一脈相承,基礎早已打得堅實,修煉速度自然事半功倍,短短一段時日之內,「破九霄」也已修到第六層,雖然「破九霄」練得遲,比不上孟扶搖的修為,但聯合孟扶搖給他的黃金頁的武功,加上本身劍術的超絕修為,他的武功,也已足以躋身天下頂尖高手之列。

有了雲痕在,在長青神殿搜捕下保這幾人周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其實此時離開長青神山是最方便省力的做法,然而沒有一個人想過要離開。

哪怕那些時日慢慢流逝得令人心驚,流逝得一日日削薄人的希望,所有人卻還依舊,在堅持。

於是那日照樣一個凜冽的雪中清晨,雲痕在雪洞下小心翼翼的睜開眼,習慣性偵查周圍動靜的時候,突然看見對麵走來一對男女。

他睜大了眼睛,一時竟然沒有認出來這兩個人是誰,這兩人實在看起來太怪異,也對比太鮮明瞭,雖然同樣衣衫不整,但戰北野形容憔悴,而孟扶搖,華光流射,姿態尊雅,神采若明殊。

剎那間雲痕心中流過兩個字:傾城。

然後他在喜悅的微紅眼眶裏,也微微的悵然若失。

遙遠的孟扶搖啊,一次蛻變便是一次遠離。

宛如看著飛鳳在黛色長天之上夭矯,那身姿流雲追月,卻是隔了時空和境界的美。

不過無論如何,雲痕還是欣喜居多的,他曾以為「破九霄」功成之後,孟扶搖再不可能有進境,而很明顯,長青神殿的實力高於十強者,無數次雪地夢醒,他憂心忡忡想著,即使扶搖闖過四境,以長青殿主對她的敵意,後麵的路應該怎麼走?

然而現在看見她,便覺得,也許很難吧,也許還有更大的困苦在等著,但是這個女子,在他心中,永遠不敗。

孟扶搖迎著他的眼神,再看看都瘦了許多的鐵成姚迅,眼圈也微微紅了。

抿了抿唇,她說不出什麼,也不覺得有什麼必要再說,隻是慢慢仰起頭,道:「我們出來了。」

我們出來了。

被困的可以是身,是心,然而精神,永不摧折。

四境一破,眼前便隻是那一方山穀,不過現在的山穀看起來有點異樣,壁上很多激烈的戰鬥痕跡,也不知道是誰留下的,孟扶搖問了問雲痕現在過去的時間,和戰北野目光相交,都眉頭一皺。

無聲的摸了摸自己鬢側那幾根白髮,孟扶搖心想,還好,不是時光真催人老,大概是那時節心痛過甚,剎那白髮。

突然想起當年華州地下密室裏,長孫無極看見他親生父親慘烈的死亡時,亦曾白髮瞬間,忍不住恍惚的笑一笑。

無極……無極……不管你在不在,我都要將你走過的路,走一遍。

她無聲掠下去,飛快的繞著山穀四壁掠了一圈,再回到他們的藏身之地,道:「這裏有密道。」

幾人都搶著要下去,孟扶搖突然回首,看著雲痕道:「拜託你一件事。」

雲痕默然望著她。

孟扶搖從懷中取出一方小印,上刻:大宛扶搖。遞給雲痕道:「我們失蹤這段日子,五洲大陸隻怕已經有了紛爭,我想請你帶鐵成姚迅回轉,通知大家我們安好,另外……」她眼光一冷,森然道:「如今已近六月了吧?絕域海穀也該可以通過大軍了,不知道我大宛的軍靴,踏上這穹蒼的國土,會不會走起來更帶勁?

雲痕震一震,眼光中戰意燃起。

「我這一生,所有努力,都在和心意背道而馳。」孟扶搖仰起頭,眼光射向極北之地分外高遠曠爽的天空,淡淡道,「天意弄人是麼?那麼我就隻好……弄天!」

弄天!

哪怕你高在九霄,哪怕你翻手風雨。

隻要你玩弄我,我便敢於持槍立刀,戳上你!

冰風烈烈,呼嘯若哭,風中女子黑髮飛舞衣袂卷掠,將輕盈消瘦的身姿,站成剛強堅毅而又寒冷嶙峋的岩石。

她在那樣寒冷的風中閉目仰首,想起那日天域幻境之中感受到的比這還冷十倍的絕巔之風,想起那個人,那個為她鋪就這一生道路的人,在那絕巔之上,生生被那徹骨疼痛和寒冷無休無止的折磨,永浸黑暗苦痛之中。

她眼角,無聲迸出冰珠般的淚花,碎在風雪之中。

戰北野深深看著她,隨即也取出自己的印信,又咬破手指寫了封信,一起遞給雲痕:「拜託雲兄。」

雲痕沉默著,他的心底,自然更希望陪孟扶搖到底,然而戰北野有點歉意的道:「家師聽聞我的消息,一定會趕來穹蒼,我和家師以前曾聯手創過一套武功,如果有爭鬥,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雲痕立即將東西摸摸接了過去,鐵成卻道:「我不走!」

「你不走,誰來為雲公子互相佐證?」孟扶搖眉毛一豎,:「此去做的事重要不下於我們,大軍調動何等關鍵?隻有你兩人同時出現,才可以順利施行,給我走!」

她眉毛一豎,麵色便更白了幾分,眼尾處卻微微泛出些淡紅,華光流轉中有些微妖異的美,和她以往的明烈曠朗的氣質略有不同,鐵成看著她,為她突如其來更進一層的威儀所懾,突然又覺得,一別九月,從天域之境中出來的孟扶搖,似乎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

哪裏不一樣,他說不出來,隻覺得更尊貴更美,卻也更煞氣,更遙遠。

鐵成無聲的彎下腰去,也許以前,他還會繼續抗爭,但是現在他卻覺得,隻有服從,才是正確的。

姚迅卻道:「主子先別趕我走,我看這山穀是有密道的,而且最近我們觀察了很久,我有辦法偷到他們的鑰匙,能省點力氣總是好的,何必從一開始就驚動神殿,耗費精力的打上去呢。」

孟扶搖想了想,也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卻又猶豫,「裏麵想必更加危險,帶你進去……」

「我不會拖累主子的。」姚迅笑笑,「幫你們拿到鑰匙我便走,好歹我輕功不錯,山下還有瀚皇陛下的護衛接應,沒事的。」

孟扶搖想了想,點點頭,看了雲痕一眼,「一路小心。」

那青衣少年幽瞳星火閃爍,最終默然轉身。

孟扶搖直到看著他們身影消失,才回轉身,負手森然看著一色飛舞銀龍的廣袤大地。

「沒有渡不過的天塹,沒有踏不平的國土,沒有殺不了的凡人,沒有劈不裂的恩怨!」

最後一句話,她卻沒有說出來,隻在心中,默默流過。

隻有,過不去的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