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不在這裏看著了?迦樓羅王特意關照了呢。」
「既然四長老的鳥兒通靈,絕不會壞事,還有長老您在這裏,再多我一個也沒必要,左右那不過一個將死的人,還能翻出什麼浪來?」緊那羅王困得眼淚連連,口齒都有點不清楚,「不怕您笑話,最近給迦樓羅王催著加緊練功,沒日沒夜的,著實是累……」
「迦樓羅王也是盼您神功再上一層,將來接殿主位更多底氣。」四長老笑道,「不過今日倒確實不必您在這裏守著,先回去休息吧。」
「如此,偏勞您了。」緊那羅主喜止眉梢,微微一躬,四長老趕緊還禮,看著緊那羅王步伐輕捷的下山去。
緊那羅王身影如電,掠下接天峰,一路躲避著守山的弟子,經過一處掩映在長青鐵樹之後的庭院時,格外小心落足無聲,但是身上的長袍有些礙事,飛掠過樹叢時,微微掠著了草尖。
極其輕微的掠過,連草尖上的露珠都沒驚動。
庭院內卻立即傳來一個聲音:「誰!」
緊那羅王吃了一驚,趕緊身形更快的閃開,庭院裏卻也有人影閃了出來,幾乎和聲音同時,那掠出來的人影在院門口站定,隻來得及看見一道消失在夜色裏的人影。
那人怔怔的看著,目光閃動,院子裏卻有個蒼老的聲音問:「阿大,怎麼回事?」
「有人路過而已。」那個叫阿大的中年人恭謹的回答。
院中人不語,似乎不打算再問,半晌卻有門聲吱呀一響,地上倒映了一個高冠人的影子。
阿大詫異的回首,道:「您……您不是練功緊要……」
那人一擺手,阿大立即住口,那人微微仰起頭,月光照著他眉目,形貌高古,肌膚卻光潤,看不出具體年齡,正是長青殿主。
他眉宇在月光下泛著一種微微的慘青之色,像是草尖微青,在他明潔肌膚映襯下,看起來頗有幾分詭異,負手沉思半晌,道:「帝非天到了哪裏了?」
「在第六峰。」阿大答,「摩呼羅迦部幾乎會部出動了,摩呼羅迦王幾次請援,屬下都說您在閉關……」
「第六峰不必再攔,第七峰也讓開,引他到第八峰。」長青殿主淡淡道,「困他一陣再說,困不了,讓迦樓羅王去會會他,他倆不是神交已久了麼。」
阿大無聲躬身,不敢答話。
長青殿主又出了一會神,突然道:「上峰看看。」
阿大似乎怔了怔,一句「哪個峰」剛要問出口,頓時明白殿主指的是哪裏,立時默默的跟上去。
長青殿主步子似乎不快,仔細看那袍角卻根本沒有碰著地麵,他的步姿有些奇特,肩頸不動,隻袍角微拂,轉眼間便瀉出老遠。
一路上接天峰,長青殿主根本沒有避著任何人,直接從弟子們看守的冰洞前穿過,他步伐不驚微塵,那些在冰洞內小聲說話以打發漫漫長夜的弟子們,一個都沒發覺剛才有人過去了,隻有一個修為最高的弟子,看了看突然微微跳躍了一下的燭光,道:「今夜風大,居然吹進洞來。」
長青殿主無聲的過去,眉宇之間,微微皺起,半晌低聲一歎。
阿大知道他在歎什麼——長青神殿光華其外,卻一直處於逐漸消亡人丁凋零狀態中,原先八部天王和八長老都是齊全的,這些年死的死傷的傷走火入魔的走火入魔,武功越好的凋零越快,弄得現在居然湊不齊人做八部天王,有些隻能由長老兼任,而長老清貴一職,原本是不應該兼任實權大王的,無奈之下的兼任,會導致私慾的膨脹和體製的不合理,帶來了很大的弊病,任用私人,教徒良莠不齊,中飽私囊,比如那個四長老……如今殿主左右不過一年之內,便要飛昇,急於將神殿交給足夠強大並有豐富政治經驗的人管理,這個人選,原先自然非聖主殿下莫屬,光芒萬丈的聖主,和殿中所有人都不站在一個等級上,是無可爭議的下一代殿主,老殿主更將長青神殿重新整頓光大的希望寄托在聖主身上,為他屢次鎮下了心懷異動的長老們,誰想到如今,唉……
阿大看著殿主行雲流水的背影,心中卻在想著剛才殿主眉宇間的慘青之色,那色澤……那色澤……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前麵殿主突然停了腳步,阿大險些撞上去,趕緊收住步子,一轉眼就看見前方冰洞之下,一人仰頭望著冰洞,月光照上他的側影,一抹冷笑森然沁涼,正是他剛才想起的四長老。
這大半夜的,他偷偷摸摸上接天峰做什麼?
阿大看著四長老望向的方向,心中駭然一驚——聖主殿下!
四長老這麼大膽!
他抬頭去看殿主,長青殿主漠然立於月下,看著前方那個渾然不覺的影子,眉宇間慘青之色更濃了幾分,比這絕巔之上冰洞之下的銀光千萬裏的月色更涼。
隨即他飄了過去。
他蒼青色的袍角像一抹快速遊移的月色,無聲無息移到四長老身後,鼻尖一驚快要碰到四長老的後頸,他猶自不覺。
他正做著夜叉大王的美夢,做著掌穹蒼全部軍權的美夢,在那樣的美夢裏,他掌了軍權,然後想辦法殺了迦樓羅王,挾製住懦弱的緊那羅王,最後坐上殿主的寶座……
卻有人突然在他身後冷冷道:「四長老半夜不睡,在這裏散步嗎?」
四長老駭然一驚,立即回頭,然而身後空蕩蕩的無人,一抹瘦長的影子彎彎曲曲鑲嵌在巖壁上,那是他自己的影子。
彷彿遇見了鬼。
四長老瞬間渾身冰涼,不是因為怕鬼,而是因為辨別出了這個聲音。
他寧可聽見鬼哭,也不想聽見這個聲音!
「殿主!」他幹脆不再回頭,就地撲通跪下來,砰砰砰的磕頭,「屬屬屬……下下下隻是在這裏……這裏練……練練功……」
「哦,我長青神殿什麼功法,需要半夜跑到接天峰來練?化玉?升龍?驚神指?」長青殿主聲音淡淡,依舊響在他頸後,「我怎麼記得,四長老升龍功法至今未成,所謂接天寒氣,對你未必有用吧?」
「殿主……我我我……」四長老語不成句,拚命磕頭,以他的身份,原本不必乞憐如此,然而近年來殿主性情喜怒無常,未必便殺不得一個長老,驚惶之下也顧不得麵子,無論如何小命要緊。
一邊磕頭,四長老一邊微扣手指,這是他對他的青隼的指令——快飛走!
青隼聽見了這個指令。
不過它沒有走。
因為長孫無極突然轉開眼,手指一動將掌心絲絹收好,隨即眼神掠過來,示意它——過來,過來。
青隼喜歡服從強大的人的命令,乖乖的過去,按著長孫無極眼神示意,再次蹲回了他心口位置。
隨即它看見長孫無極用牙齒咬了咬嘴唇,咬出點青紫之色,然後閉上眼睛。
青隼詫異的偏頭看著他,不明白這個人玩什麼把戲,隨即它聽見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它的眸子倒映著來者的影子,羽衣高冠,形貌清。
長青殿主進洞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放倒的刑架,蹲在長孫無極心口上的猛禽,還有「昏迷不醒嘴唇青紫」的長孫無極。
他站定,沉默,明明什麼話都沒說,洞中本已冷到極點的空氣,立時更冷了幾分,跟在他身後的阿大和四長老,都同時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隨即長青殿主拂了拂袖。
青隼連尖鳴都沒來得及發出,就瞬間被揮下了萬丈高峰。
與此同時四長老被無形的力量一扯,生生飛起撞在冰壁上,震得滿壁結了數百年的厚厚冰層剎那全部粉碎,叮叮噹噹落滿一地,四長老被埋在冰堆裏,哇的吐了一大口血。
長青殿主卻再也不看他一眼,手指一抬,刑架無聲無息緩緩抬起,再虛空在長孫無極心口按了一按,長孫無極吐出一口氣,「悠悠轉醒」。
他並不意外的看了長青殿主一眼,低低道:「師父……」
長青殿主默然不語,負手看他,半晌道:「既吃了這許多苦……如今,可想通了麼?」
長孫無極久久沉默著,比月色更蒼白,眉宇間卻生出玉石般堅定的清。
長青殿主目光一閃,一抹怒色閃過,長孫無極突然看定他,道:「……師夫……您保重身體,看您氣色……似乎不太好……」
這話讓長青殿主神色一動,眼神略略一軟,隨即又恢復了冰石一般的高冷:「本座很好。」
他看著長孫無極,冷冷道:「你想清楚,一旦你為殿主,這些事都不會發生,宰割人還是任人宰割,難道你都不懂麼?」
長孫無極無力的笑笑,卻岔開話題,問:「師父……她隻是闖四境上神殿求助,完全按規矩來,何必……趕盡殺絕。」
「你問的問題忒蠢!」長青殿主一拂袖,「那女人是天降妖女,天生和我長青神殿水火不容,我神殿肩負蒼生救護之責,怎能容得這種妖物禍亂人間?」
「妖物……」長孫無極低低一笑,「如果……她隻是想離開呢?既然她隻是要走,那麼讓她走,不就成了嗎?」
長青殿主突然不說話了,他的臉半邊掩在冰洞的陰影裏,神情彷彿突然戴了個冰雕的麵具,洞中的氣氛再次沉默下來,這回卻不是剛才的肅殺,而是暗昧難明的,彷彿有很多掩藏在光明堂皇借口之下的秘密,都在這一刻,藉著一句無心的問話,悄悄浮了出來。
半晌他用平板的語氣,一字字道:「你該知道,即使本座一身神術,即將飛昇,有些違反人間規則的事,依舊是不能做的,否則必受天譴之刑。」
長孫無極靜靜聽著,半晌若有所悟的長聲一歎。
「你可以繼續在這裏想,但是結果隻有一個。」長青殿主看他半晌,轉過身去,「你執迷不悟,本座也不能一再對你姑息,否則何以服眾?本座明日便昭告全殿,她若死在陣中,本座便放了你,殿主之位還是你的,她若闖過四境,本座便將你處死,你這一生,休想和她在一起。」
長孫無極笑了笑,道:「徒兒這一生……本就沒敢奢望和她……在一起。」
長青殿主看著他臉上神情,看他淡定如常並無絲毫遺憾的語氣,眼神中掠過一絲不解,半晌冷冷一拂袖,走下山去。
「你還是祈禱,她死在陣中吧!」
人生裏有太多兩難之境,在彼,在此。
長孫無極要選擇生存還是死亡,孟扶搖要選擇破陣而死還是不破陣而死,。
鼎爐內微煙裊裊,雲絮不斷飄出,戰北野和孟扶搖麵麵相覷——破陣之法就在手中,抬抬手指的事情,突然間便成了世間最為難的抉擇。
破陣,就算這鼎不墜,就算兩人不怕隨鼎摔死,外麵還浮在半空的鐵成怎麼辦?他重傷在身還在昏迷,雲絮一收立刻墜落,絕對無法自救。
不破,在那見鬼的催人睡眠的雲浮之境裏,隻要稍閉一閉眼,便是骨化飛灰,而他們,還能堅持多久?
孟扶搖爬上鼎口,看了看鐵成位置,離自己這邊更近些,想了想道:「把他拽過來,要墜,和我們一起墜,活的幾率還大些。」
她側身倒下,伸手去夠鐵成,又將兩人身上半截斷繩連在一起,灌注真力遞向鐵成,身後戰北野站在鼎邊抓住她腳踝,孟扶搖拚命向前遞,但仍然差了一點距離。
戰北野算算距離,拉下她道:「我來吧,好歹我個子比你高些。」孟扶搖無奈,兩人互換了位置,果然戰北野的手指,堪堪將要抓著鐵成的衣襟。
孟扶搖見還差一點,拚命將身子往前送,她緊靠鼎口而立,胸口衣襟摩擦著鼎邊,因為太過關注戰北野的動作,根本沒注意到衣襟在摩擦中已經被扯開,雲魂給的那雲浮之鼎的鑰匙,已經露出了大半邊。
而蹲在她肩膀另一側的元寶大人,也沒能看見。
「夠著了!」戰北野突然哈哈一笑,伸指抓住了鐵成衣襟,他體力未復,幾個動作便氣喘籲籲,但笑得極是明朗歡喜,孟扶搖心中也是一喜,無意識身子一傾。
「噹!」
雲浮之紐滾落!
正正落向鼎中那個紅光閃爍的缺口!
孟扶搖一低頭看見魂飛魄散,抬手就去抓然而已經來不及。
「嚓!」
極其輕微的一聲,雲浮之紐嚴絲合縫的落在了缺口中央。
「砰!」
剎那間天地翻倒光影繚亂,四麵風聲兇猛嘯起,孟扶搖戰北野站立不穩齊齊栽倒滾在鼎內,巨鼎翻滾下落,鼎內兩人被摜得東倒西歪金星四冒,從這頭撞到那頭,撞得鼻青臉腫一身是傷,戰北野掙紮著伸手去夠孟扶搖,幾番跌落才拉住了她,將她牢牢抓住,隱約間兩人都看見鼎內四壁蒼青色的符咒突然都閃爍著微光緩緩浮起,如有生命一般懸浮在他們身側,隨即便覺得天地一靜,心口一窒,一聲巨響震得瞬間幾乎失聰。
「轟!」
塵煙漫起,霜雪飛濺。
兩人都暈了過去。
……
四麵有啁啾的鳥鳴之聲,伴隨著隱約的花香,這花香聞起來似乎並不高貴,倒像是油菜花的香氣,四月油菜黃,聞著那香氣,便似乎看見家鄉田野裏,巨大的金黃色地毯一般的油菜花田,鑲嵌著碧綠的春草和柳絲,偶爾田間陌上,點綴幾抹開得熱鬧的粉紅桃花,那是前生裏最美的春光,像油畫上斂衣垂目的女子,美得簡單純撲,明麗而含蓄無聲。
風也很悠緩,帶著四月特有的水氣和芬芳,彷彿前世裏,還住在鄉下時,從自己窗口裏吹進來的風,那時媽媽還沒有生病,自己還在上學,一到這季節,母女兩人便帶了簡便飯食,出門踏春,去的最多的便是油菜花田,她在油菜花田裏撒歡,媽媽用老式的傻瓜相機給她一張張拍照,不用擺任何姿勢,一抬手一飛奔都可入景,回去後媽媽自己洗照片,晚間母女倆頭碰頭看照片,媽媽總是笑著說:「我家扶搖,鬼臉都是漂亮的。」
又說:「扶搖,你看油菜花雖然不起眼,但美得鮮亮,你的一生,將來無論落在哪裏,也要活得鮮亮才好。」
活得……鮮亮。
沒有你,沒有你們,我心裏總有一角暗淡沉重,到哪裏去鮮亮呢?
孟扶搖緩緩睜開眼,先用手拭了拭眼角的淚痕,心想又做夢了。
隨即她大吃一驚。
眼前居然真的是一大片油菜花田,田埂上生著茸茸的狗尾巴草,幾瓣桃花悠悠在風中飄搖。
有一瓣桃花落在她臉上,孟扶搖伸手一抓,掌心裏的花瓣香潔柔軟,真的是桃花。
這是怎麼回事?
記憶中明明是在寒冷的極北之地長青神山,在艱難苦厄的一關關闖長青四境,第三關中巨鼎掉落……為什麼睜開眼睛,看見的卻是家鄉的春景?
甚至連山坡下那條小河,小河對岸一座籬笆後的獨院都一模一樣。
戰北野呢?雲痕呢姚迅呢鐵成呢?
或者……我栽死了?已經回到了現代?
孟扶搖一霎間心中狂喜,狂喜剛剛湧至頂峰,突然想起生死未卜的長孫無極,笑容頓時凝結在了臉上。
不……不……怎麼能就這樣丟下他,奔回自己的原點?
怎捨得?怎捨得?
這一世安心償願,那一世又成牽纏!
人生裏怎可有如此百般為難?
一瞬間心中一熱又冷,冰火兩重天,孟扶搖掌心發涼,身子發軟,向後一退,靠在身後一株樹上。
那株樹卻突然說話了。
「你摸我幹嘛?」
赫然竟是戰北野的聲音。
孟扶搖一震,回身一看,戰北野正站在她身後,麵帶神往之色的看著前方。
怔怔的看著戰北野,孟扶搖此時心中百味雜陳,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歡喜,哦,還是沒回去啊……
突然腦中靈光一閃,孟扶搖臉色大變——不會一不小心把戰北野帶回現代了吧?
這個猜測讓她手一抖,一把抓住戰北野就問:「你在看什麼?你看見了什麼?剛才發生了什麼?」
「明泉宮真的是最美的宮殿啊……戰北野出神的看著前方,煞有介事的指給她看,「你瞧,這棵紫薇花長得最好了,年年花開時間都最長,母後喜歡那花,每次給她洗頭我都將水盆安在那花下,花瓣落在盆裏,她頭髮上便染了紫薇香氣……」
孟扶搖怔怔聽著,越聽越毛骨悚然,側首看戰北野,他笑容明朗眼神誠摯,毫無玩笑之態,孟扶搖頓時覺得,心底的涼一陣一陣徹骨的冒上來,雖是在這溫暖的四月天氣裏,依舊凍得她顫了顫。
「紫薇花……」她失神的喃喃。
「對,很香吧?」戰北野舒暢的笑,眼底閃爍著喜悅的光。
「明泉宮……」孟扶搖聲音已經快變成呻吟。
「嗯。」戰北野指著一片地方給孟扶搖看,那個方向在孟扶搖眼中是她家鄉的河流,「明泉宮是我和母後住得時間最長的宮殿,我童年到少年都在那裏長大,看,那個殿角下,還有我用小刀刻的字……」
他嘴角露出微笑,因為剛才一霎間,彷彿突然看見,就在那殿角前,紫薇花下,他端來一盆水,扶搖挽著袖子,給母後洗頭,扶搖手笨,水波濺了出來,兩人相視一笑……
「你沒有看見油菜花?」孟扶搖不死心,「還有小河……桃花……小屋……」
「什麼油菜花桃花,你什麼眼神,是紫薇花!」戰北野有點不滿她打斷美夢,轉回頭嗔怪的看她一眼。
那一眼看得孟扶搖又要暈。
一路行走五洲大陸,千奇百怪事也見過不少,唯有此刻最為詭異,兩個人,一個地方,為什麼會看出兩種不同景象?
她突然想起元寶大人和鐵成,轉目四顧沒看見鐵成,卻看見元寶大人和他們排排站著,也在目光癡迷的望著前方。
那一片皚皚的雪山,真美啊……
媽媽的懷抱,真暖和啊……
可是那懷抱,為什麼慢慢的冷了下去?
它拚命的往那懷裏拱,想要尋找回血脈和生命裏最初的溫暖,然而那雙抱著它的爪子,還是漸漸鬆開了。
百年一胎的長青神獸,無需交配,隻需在時機到時,在長青神山風淵之巔,尋到九竅果,自然可以孕育下一代。
有了下一代,上一代使命也便結束了。
它知道,它的生,便代表媽媽的死,那是長青神獸永遠不能擺脫的命運,一生裏永是孤兒。
那漫長的百年啊,從此便是它一個人渡過了……
它抱著冷卻的媽媽,將腦袋久久的埋在她懷裏。
突然竄過一隻肥大的黑影,一把將它攬在了懷中,替代著媽媽的懷抱,做出要餵奶的姿勢……
啊!那隻老而不死,長青神獸傳種中出現的異類,那個不正常的、打破長青神獸百年一替規則的,瘋瘋癲癲的母耗子!
「吱吱!」
黑珍珠的出現,不啻於美夢中凶神出世,剎那間將一不小心沉迷的元寶大人驚醒。
它一抬頭,對上孟扶搖驚愕的黑眼珠,才有點不好意思的想,真是的,天域真厲害,把自己這個本地鼠都險些套中了。
元寶大人趕緊爬上孟扶搖的肩,抓住她耳朵便一陣吱吱大叫,孟扶搖哪裏聽得懂它說什麼,但是一瞬間,心中也明白了。
這是天域。
四境中的最後一境。
想像中,天域應該像雲浮那樣,浮雲飄渺,華光普照,高天之上樓台殿宇,香花浮沉,十足十的天庭之境。
然而不是。
天域在心中。
每個人心中最嚮往,最留戀的地方,才是天堂。
此心安處是吾鄉,一生夢魂所繫,心嚮往之,便是天域。
便如她看見的幼時老家,母親未病,自己無憂無慮,在最美的四月天相攜踏青,前生裏最安定最美好的童年。
便如戰北野看見的明泉宮,母子相依為命,僻居宮廷一隅,那時他還是少年,才華未露,宮裏宮外還未視他如眼中釘,步步危機的生活還沒完全開始,他在紫籐花架下給母親洗頭,心意安適而輕恬。
「戰北野。」孟扶搖沉默很久後,緩緩道,「我和你,看見的不一樣。」
戰北野本身也是久經風波的人,雖然心中沉迷,卻立即轉過頭來,目光一縮沉聲道:「有詐?」
「這是最後一境。」孟扶搖歎氣,「雖然我還沒看出來這一境有什麼不對,殺機到底在哪裏,但是我覺得,絕對不對勁。」
戰北野想了想,將手中東西交了給她,孟扶搖一看,怔了怔道:「啊,我們的武器,你怎麼拿回來的?」
「鼎墜落那一瞬間,我手被震鬆,然後突然看見你我的武器從眼前掠過,百忙之中迷迷糊糊就抓住了。」戰北野神色微黯,「對不住,我沒能抓住鐵成……」
孟扶搖默然,心知在那種情形下便是自己也抓不住,何況受傷的戰北野?能抓回武器已經是莫大幸運,隻是不知道雲浮之鼎一滅,鐵成怎樣了……還有雲痕姚迅,在那怪異的峰頂會不會也受到牽連……
那許多人未知的生死沉沉的壓在她心上,重物一般墜得她隱隱作痛,然而她向來都是在路上奔波的命,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沉湎悲傷,向前走,隻有向前走,活下自己,才有機會救更多的人。
那許多人為她的道路付出一切,她有什麼理由不努力?
「你累了吧?先歇歇我們再想辦法。」孟扶搖伸手去攙戰北野,掀起他衣服,從懷中取出傷藥,「我看要不要再上藥——」
她的聲音突然頓住,隨即慢慢瞪大眼睛,鳥黑的眼眸,漸漸浮上更深的黑暗,那黑暗是了悟的絕望,是無言的心驚。
戰北野背上,傷痕突然淡了!
那一片原本起了好大水泡,通紅一片,上了藥後水泡潰爛收縮,泛起白色泡沫,但是肌膚通紅損傷仍在,如今抹去藥物再看那傷痕,潰爛的水泡已經不見,隻剩下一點淡白色的疤痕,肌膚的紅腫,也已經褪去。
那傷,竟然已半愈!
可她剛才親手替他上藥,看得清清楚楚,怎麼可能一轉眼間便恢復成這樣?
孟扶搖十分瞭解燒燙傷癒合所需要的時間,當初宗越被驚神箭炸傷也是她親手護理的,宗越那時背上有隔離肌膚,水泡也要到十幾天後才會平復成這個樣子,戰北野便是打不死的小強,也不可能神勇到這個程度,這完全是違背人體自愈規律的。
難道他們在鼎落的瞬間,已經昏迷了十幾天?
絕無可能。
孟扶搖清楚自己的身體,雖然疲憊,但是沒到油盡燈枯的地步,以她和戰北野的實力,怎麼可能震一下就暈十幾天?那餓也餓死了。
她對著戰北野的背震驚不語,戰北野不知道她在看什麼,他隻要和孟扶搖在一起便心情甚好,至於落到什麼地方倒一點也不在乎,忍不住便要開玩笑:「喂,迷戀上朕的身體了?不妨借你用用。」
孟扶搖沒好氣的揍他一拳,將傷藥收起,恨恨坐到一邊,戰北野哎喲一聲叫道:「我有傷!你這粗手笨腳的女人!」
話說完他自己也覺得不對了,後背的傷明明一直在痛著,現在被孟扶搖一拳捶下來,竟然隻有微痛,這是怎麼回事?
他轉頭看孟扶搖,眼神凝重。
「我想……」孟扶搖看了看自己指甲,她指甲一向長得快,剛入境的時候她剪過,以方便打架,現在指甲已經長長了許多,「就在剛才我揍你一拳那一瞬間,時間走過了多久呢?」
戰北野聽懂了她的意思,目光顫了顫,半晌道:「或者可以這麼說,我們的壽命還能支撐多久?」
孟扶搖默然抱膝,看著對岸的油菜花田不語,天域,天域,天上一日,人間千年。
他們為心之天堂所沉迷,流連在這裏的分分秒秒,外麵都可能過了一天,一旬,一月,或是一年,而在這段時間內,會發生怎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更糟的是,時間加快了,身體的新陳代謝變化衰老似乎也跟著加快,換句話說,這令人神往沉醉的心之天堂,根本什麼殺手都不必用,隻要等著他們死亡就成。
等他們,老死。
一夢,南柯。
「不能坐以待斃。」孟扶搖拉著戰北野起身,「我們要想辦法破陣。」
她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元寶大人,元寶大人卻茫然的回看她——以往的天域,隻有幻心之術,引誘人撲向心魔所在,世人最執念的便是心魔,過得去千山萬水,過不去自己的心,這一關是沒什麼具體破法的,靠的完全是自己的意誌。
原以為孟扶搖是有這個意誌的,不用擔心這最後一關,然而不想天域又改動了,似乎被殿主以神術召喚,疊加了時間,又或者以時空挪移之術,引入仙域,總之,這回它也沒經驗了。
孟扶搖拍拍它,慶幸的說一聲:「可憐的耗子,幸虧你壽命與人等同,不然現在也許我看見的就是你老死的屍體了。」
元寶大人想像了一下自己老死的屍體,毛骨悚然……
「啊,這鼎還在。」孟扶搖走了一圈,突然看見籬笆後那雲浮之鼎歪歪斜斜的倒在泥土裏,驚訝的道,「把籬笆都砸壞了……」
「是啊,把明泉宮後院的花架都砸壞了……」戰北野十分可惜的附和。
孟扶搖抽了抽嘴角,不想再繼續這詭異的對話,上前走了幾步,突然眼前一花。
恍惚間覺得眼前浮光掠影,飄過無數浮遊閃亮的蒼青色符咒般的字跡。
孟扶搖怔了一怔,再看一看,鼎還是原來的鼎,四周沒什麼異常,她問戰北野:「剛才有看見什麼東西沒有?」
「沒有。」
孟扶搖眼前又晃了晃,飄過那些符咒,她將那些符咒都看了一遍,記了下來,也許以後有用呢。
「鼎砸出了一個洞?」戰北野突然上前,將那鼎挪開,「你看。」
巨鼎之後,果然有一個洞口,奇怪的是,洞口居然是向上的。
「不會是到仙境去的路吧。」孟扶搖勉強開句玩笑,「你看,我們眼中的情景雖然都不一樣,但是鼎後的洞居然看的是一樣的。」
「進去看看。」戰北野看看四周,他們已經將這一片地方都走遍,無邊無際的走不出的明泉宮,無邊無際走不出的油菜田,找不到任何可以破陣的地方,隻有眼前這個洞口,看起來像是個契機。
雖然知道契機也許就是殺機,但是總比在這樣永遠的一成不變中焦心如焚的等待著自己老去要好。
「吱吱!」身後元寶大人突然大叫,竄過來攔住兩人。
「不能去?」孟扶搖蹲下身,元寶大人猶疑著,它也覺得這裏應該是個契機,但是四境所有的契機都殺機暗藏,去,很可能便是死路一條。
孟扶搖看懂它眼中神色,沉默半晌道:「我不想老死在這裏,更不想看著你們在我麵前慢慢老去直至死亡,大不了死個痛快,勝於軟刀子慢割。」
「對!要死就死個痛快!」戰北野大力贊同,一把撥開元寶大人,大步當先進去。
孟扶搖隨後跟上,元寶大人無奈的也跟著。
階梯很窄,隻容一人攀登,這裏看起來有了幾分天域的感覺,四麵都是煙雲,看不清周圍景物,高而直的長階一路而上,像是延伸入了天際。
孟扶搖歎息著,道:「好高啊……」
戰北野卻道:「平路。」
兩人對望一眼,頓時明白,雲浮之鼎兩側,景物保持了原狀,離開了雲浮之鼎周圍,兩人眼底的景物,再次分了開來。
戰北野越走越熱。
他走的是明泉宮內的幽深長廊,燒了地龍的長廊垂了厚密的鮫紗,四麵密不透風,溫暖如春,這長廊通向母親寢殿,體弱的母親吹不得風,然而他每次走著,都覺得騰騰的熱。
孟扶搖越走越冷。
滿地都是閃亮的冰雪,四麵的嶙峋的岩石結滿了冰,高山之巔的風怒吼著,冰刀般刮麵割心,隱約峰巔高入蒼穹,還在雲深處,孟扶搖攏緊衣衫,運功抵禦著那摧心般的冰風,心想這地方怎麼能呆下人?這風,便是這風,也把人吹死了。
她步子越走越滑,此時已近千丈之高,抬頭看去,呼嘯的風雪之中,隱約可以看見峰頂是一個對穿的洞。
冰洞。
孟扶搖一眼看見那洞,便覺得心中一慟,恍惚間那日在雪地上看見新血的熟悉疼痛再次泛起,比這冰風還冷的敲打著她的心,她激靈靈的打個寒戰在這冰洞之下,怔住了。
腳邊袍角微動,孟扶搖低頭看去,元寶大人正在拽她的袍子,示意她離開。
孟扶搖此時卻早已把「遇有難決之事,聽憑元寶指引」的告誡丟開,其他的事她也許可以考慮猶疑,然而此刻,她的心怦怦的跳著,全身的熱血都在湧動著,欲待告訴她一個她揪心了很久的疑問,此時她怎肯放棄?
拍拍元寶大人,她轉身,毫不猶豫爬上去。
風雪遮麵,冰川倒掛,峰巔之上沒有平台,隻有冰洞,看上去像一個巨大的針眼,穿過九萬裏恣肆的風。
孟扶搖到了冰洞之前,抹掉掛在眼睫毛上的雪霧,心想這鬼地方,誰要住在這裏保準活不過幾天。
雪沫子抹盡,她抬起眼來。
然後她突然僵住。
冰雕一般的僵在那裏。
對麵,冰洞正中,高高刑架上,釘著淺紫衣袍的男子,四枚金光燦爛的粗長巨釘,穿過他雙腕雙肩,將他牢牢釘在架上,前心後背,都迎著如刀的狂猛冰風無時無休的撲打,巨釘刑架和鎖鏈之上新血舊血都凝成了血色碎冰,層層重疊,觸目驚心,那人黑髮披散,微微垂著頭,看不清容顏,隻露出一抹蒼白如雪的額。
那是……那是……
孟扶搖全身猛然開始顫抖,先是輕輕顫抖,隨即越抖越劇烈,越抖越瘋狂,她身上落下的碎冰和凍雪,因為顫抖互相交擊在一起,發出細微的叮噹之聲,那樣的聲音讓孟扶搖彷彿覺得,自己的全身骨節和血液,也在剎那凍結、僵硬、碰撞、動盪……碎成千片,心血漫天!
「無極!」
她驀然發出一聲慘叫,抬腿狂奔!
她奔得如此迅速如此激烈,高絕武功剎那間竟然都沒能控製得住身體,躍起的那一霎膝蓋撞在冰崖之上瞬間鮮血淋漓,淋漓的血被冰風一凍瞬間也凝成血冰,再被孟扶搖激烈的動作撞碎。
她踩著自己的血直撲而上,用了自己一生裏能使出的最快速的輕功!
白影一閃,元寶大人撲出來攔在她前路上,她頭一甩已經鬼魅般越過。
黑影一閃,戰北野也撲了過來。
他剛才在自己的幻覺裏走向母親寢宮,隱約聽見寢宮內似有掙紮聲響,裂帛碎瓶之聲不絕。
他的心也砰砰跳起來,剛要掀簾去看,突然就被身後孟扶搖的異狀驚醒。
掀開簾幕的手指立刻落下!他反身就去攔孟扶搖。
孟扶搖的提前爆發,阻住了他掀開簾幕的那一霎,否則他會看見自己的母親,被自己父親強暴。
因為沒能看見,戰北野還保持著清醒,他出手極快,長劍一橫已經攔在了孟扶搖麵前,毫不猶豫劍柄一敲,便敲向她雙膝。
孟扶搖躍起避開,一翻身還是向那方向衝去,大叫:「無極!無極!」
絕巔之上,冰洞之中,刑架上奄奄一息的長孫無極似乎聽見了她的呼喚,突然抬起頭來。
他嘴角血跡斑斑,猶自對她一笑。
孟扶搖剎那間心痛得眼前一黑,險些栽下去,她撲向寒冷的冰風,大喊:「等我,我來救你——」
長孫無極卻淺淺的笑了笑,嘴唇蠕動,說了一句話。
孟扶搖聽不清那句話是什麼,她隻是亂七八糟的和冰風碎雪廝打,和試圖攔阻住她的戰北野元寶大人廝打,拚命向那個方向奔:「我來救你!我來——」
對麵,長孫無極說完那句話,似乎心事了結一般,微微吐出一口氣。
隨即他突然垂下頭。
一口淡薄的熱氣,無聲的消散在天地間。
「嚓——」
孟扶搖彷彿聽見生命斷裂的聲音。
又或者,是自己的心,在瞬間碎去的聲音?
她砰一聲,直直從半空中落下來,重重栽在地上,撞得一身是傷,卻也不知道疼痛,隻怔怔看著冰洞正中,那再無聲息的人。
無極……無極……
「啊!」
她驀然頭一昂,仰首慘叫。
那一聲大叫撕心裂肺,泣血悲號,如黑色的閃電和鐵青的霾雲,在陰暗的蒼穹卷風掠雪剎那湧動,所經之處蒼天之高也皮開肉綻,犁出了血色的天壤!
慘叫聲裏她突然聽見了剛才那最後一句話。
「為你死,我甘願。」
為你死,為你死,為你死……
為我死,為我死,為我死……
誰為誰死誰為誰死誰為誰死……
誰才該死誰才該死誰才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