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長老拈鬚一笑,道:「聽聞神殿出了叛徒,本座十分憤怒,特來觀刑。」
他看著緊那羅王負著的長孫無極,皺眉道:「不過一個將死的叛徒,還配讓您背著,我來。」一伸手拉下長孫無極,重重摜在地上。
長孫無極落在滿是冰雪的地上,傷口一震再次鮮血飛濺,浸入不化的冰層深處,他卻依舊一聲不吭,抬眼淡淡瞟了一眼四長老,便將目光轉開。
「殿下,」四長老盯著他冷笑,「您縱橫神殿作威作福,可想過會有今日?」
「過獎。」長孫無極輕輕咳嗽,「那八個字……評語,本座覺得……用在四長老身上似乎更合適些。」
「胡扯!」四長老麵色一沉。
「三年前……你掌管阿修羅部時,私自加重稅收……派遣私人勒索教民……截留國稅,」長孫無極緩緩道,「殿主也想請你……在九天之巔住上幾天,本座……攔下了,如今想來,倒不如……救你那隻……名叫凶狼的狗。」
「你!」被揭了瘡疤的四長老怒不可遏,低喝:「不是你壞事,殿主根本責不到本座頭上,本座又怎會丟失阿修羅部大王位!」越說越怒,惡狠狠抬腳便要踢向長孫無極。
緊那羅王一直抄著袖子冷笑看著,此刻才道:「山上冰滑,踢下了崖反而不好交代,長老看他不順眼,不如早些釘上去,還有什麼懲罰,比神吼之地更適合他呢?」
「是極。」四長老一笑,一伸手拽起長孫無極,飛身上崖,看見那掛滿冰淩的刑架,揚眉冷笑道:「殿下啊,看見沒,那就是最合適你的棺材了。」
他將長孫無極拖過去,將穿過長孫無極雙肩雙腕的「弒神釘」穿過刑架上預留的洞孔,再將長釘掰彎,扣上刑架上精鐵剛鎖機關,這樣即使長孫無極不顧真元被毀強行掙脫,連動的機關也可以立即撕裂他上半身,致他於死。
一番動作,鮮血汩汩再出,冰雪刑架上那些發黑的血跡,頓時再次染上新鮮的殷紅。
四長老動作粗暴,有心整治,長孫無極卻始終一聲不吭,折磨人的人卻聽不見對方求饒呼號,便覺得無趣,四長老悻悻退開,撫了撫袖子笑道:「這神吼之風當真了得,本座在這刑架之前站上一站,便覺得有些吃不消。」
「怎麼會。」緊那羅王看著四長老一讓開,九天冰風立即呼嘯咆哮著擊打在長孫無極身上,目光閃動,笑道,「長老謙虛了,您神功深厚,哪裏會懼這個。」
「緊那羅王立於九天之巔顏色不改,神功也臻化境。」四長老捋鬚一笑,笑得意味深長,「恭喜緊那羅王。」
「何喜之有?」緊那羅王淡淡瞟他一眼。
「神殿大位,眾所皆知,除聖主外隻有緊那羅王您有資格問鼎。」四長老目光閃動,「殿主以往心意所屬雖是聖主,然而這叛徒大逆不道欺師滅祖,殿主如今將這叛徒交您處置,其中心意,可想而知。」
「希望借四長老吉言。」緊那羅王揚眉笑道,「若真有幸得承大位,以四長老學識才幹,夜叉部大王位,非您莫屬。」
四長老聽得眉飛色舞,險些立即就一個躬彎下去先「恭賀我主」,一轉目瞅見刑架上長孫無極半閉著眼,蒼白臉上神情似笑非笑,這才省起自己的超然長老身份,拚命按捺住喜悅神色,點點頭道:「如此,祝緊那羅王早日心願得償。」
「彼此彼此。」緊那羅王微笑,緩緩從懷中抽出一條銀米閃爍的長鞭。
四長老眉頭一挑,詫道:「化神鞭?」他眉頭跳了跳,回身看長孫無極,愕然道:「緊那羅王要對這叛徒用刑,理所應當,隻是這化神鞭非同小可,萬一……」
化神之鞭,練化元神,摧筋斷骨,苦不可當,神殿死在此鞭之下的人不計其數,四長老皺了皺眉,心想緊那羅王恨聖主入骨,竟然動用這鞭,平日裏倒也罷了,如今這叛徒重傷之身,又釘在九天之巔受神吼風刑,哪裏還經得起這化神鞭的摧心之苦?他倒不在乎長孫無極性命,隻覺得殿主既然還沒下令處死叛徒,這麼快便折騰死對方,未必對己方有利。
「長老放心。」緊那羅王輕執長鞭,唇角獰笑森森,「本座自有分寸,總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將長鞭在手中輕撫,緊那羅王偏偏頭,斜睨四長老,一言不發。
接收到緊那羅王目光,四長老若有所悟,大王要用刑,必然還要同時發洩一下對政敵的多年憎恨,也許還有些手段什麼的要施展,這些都不方便當著他人的麵進行,趕緊退後一步,笑道:「殿中還有事務,本座先行一步。」
「長老請。」緊那羅王手一引。
四長老快步下峰,行出百米時,隱約聽見破空的鞭風,比那神吼之風更猛更烈,「啪」的一聲驚得他也顫了顫,喃喃道:「這麼大的力道,不會一鞭就把人抽死了吧?」
隨即又浮現一絲冷笑,半回身看著雲霧繚繞之上的山巔,神色快意:「死了也好,從此後,便是我天行一脈的天下!」
夜色深濃,整個長青神山都籠罩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唯有神山之巔,因為高過雲端,山巔之尖被永久的濕潤冰涼的雲霧所籠罩,不見天色。
雲霧之上,狂風怒號,以兇猛如刀劈的勁道,穿過冰層凝結的冰洞。
冰洞之中,刑架之上,受刑的人卻十分安靜,沒有呼號沒有呻吟沒有痛吼,如果不是白亮的冰層反射著那人的身影,根本就像那刑架仍然是空的。
百丈之下,受命駐紮看守的神殿弟子,在冰層之下掏就的冰室中麵麵相覷,他們都聽說過神吼之地的恐怖,也聽說了百年前夜叉大王淒慘的死亡,原以為會被呼號之聲吵得整夜睡不著覺,不想居然安靜如此。
驚訝之後,便是佩服,聖主不愧為聖主,淪落至此也未曾折節,重傷之身釘於九天之巔,竟然生生抗了下來,而他們,個個神完氣足,時時運功禦寒,才呆了一天,便已經禁受不住這半山的寒氣,真不知道是怎樣的忍耐力和毅力,才讓已經武功被製無法運功的殿下堅持下來的?
山下有腳步聲傳來,來換班的弟子們到了,守衛的這一批頓時一喜,紛紛迎了出來,一個個跺腳嗬氣,埋怨道:「怎麼現在才來,凍死了凍死了……」
「不是準時麼。」接班的弟子也在埋怨,「咱們還提前了一刻鍾呢。」
兩批人互相鬥嘴,隻顧著交班,都沒注意到崖壁一側,一道黑影無聲無息飄了上去。
那蒙麵黑影輕功超絕,和這半山雲霧一般飄過那群弟子身側,直掠崖巔,身子一閃已經鑽入冰洞。
地麵溜滑滿是鏡麵般的冰,那人似是心神激盪,明明武功高絕,偏偏入洞便是一滑,一骨碌栽了下去,巧巧滑到長孫無極腳下。
這人也不起身,就勢一抱,連著冰冷的刑架一起抱住了長孫無極的腰,也不說話,半晌,似有細細的水流滴落下來,尚未落地,便成了冰,落在冰麵之上,叮叮有聲。
「別……哭。」長孫無極閉著眼睛,沒有看來者是誰,輕輕道,「小心……被聽見……」
那人立即靜了靜,隨即起身,繞到長孫無極身後,伸手去拔那連住長釘的鎖鏈。
這人手勢十分小心,一手扯住鏈條一手抓住鎖頭,生怕胡亂扯動傷著長孫無極,然而全力一拔之下,鎖頭絲毫不動,長孫無極卻悶哼一聲。
那人立即不敢再動,黑暗中眼光一黯,長孫無極輕輕道:「別……拔不了的……」
頹然放下手,手指在長孫無極比冰還冷的身上掠過,那人激靈靈打個寒戰,從懷中摸出一顆丹藥,餵在他口中,又取出一塊薄薄的黑色的皮毛,拉開長孫無極衣襟,貼在他心口上。
然後又走到刑架之前,似乎想為長孫無極多擋一陣風,然而又想起背後也是有風的,又轉到背後,轉來轉去,十分無措。
長孫無極睜開眼,疲倦的對那忙碌的影子笑笑,低低道:「難為……你了,其實……不用管……我。」
那人卻似不忍看他笑容,一抬手遮住了他的眼,道:「別……」
「隻求你……隻求你……」長孫無極閉上眼,喃喃道,「她那邊……」
那人默然鬆開手,轉過身去。
長孫無極也不說話,黑暗中無人哭泣無人呻吟,一片凝固了的寂靜,然而隻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覺到沉默之中那連骨骼都將迸裂的拚死抵抗和莫大忍耐,那般來自靈魂深處的苦熬的力量,在沉靜之中隱隱作響,激起震撼的回聲,撞在冰洞壁上,連這怒吼的風,高矗的山都在顫抖。
那人終於熬不得這無聲的巨大撞擊,身子顫了顫,手指緊緊抓住洞壁,指尖深深沒入冰層,綻開一點微微的血色。
半晌掙紮而艱難的道:「我盡量……」
長孫無極慢慢吐出一口長氣,一笑欣然,他臉色白得可怕,一抹笑意綻開如冰雪之花,那笑容璀璨華艷光芒流轉,卻又令人覺得美在頃刻稍縱即逝。
那人看著那樣的笑容,慢慢的,轉過身去,半晌喃喃道:「何苦……」
長孫無極慢慢抬起眼,目光穿越混沌迷茫的高山雪霧,注視著那個心之所繫的方向。
她到了那裏了嗎?她進入四大境了嗎?她一切順利嗎?
但望她一路安好。
苦……也許是苦,然而依舊覺得,和她在一起的幸運,抵得過這一身所受的所有痛苦。
他笑意綻開,微微滿足,自覺一生裏金尊玉貴,富有一國,然而最快樂的時刻,還是她每次認真注視他的時刻,那樣清亮的眼神裏滿映他的影子,人生的貧瘠和蒼白從此充盈。
「何苦……受這般苦……」那人依舊失神的喃喃,「你還要為她,付出多少?便是這大好河山不值一顧,難道連你這條命,你也不珍惜嗎?」
長孫無極沉默著,良久,淺淺一笑。
「和她在一起……需要下地獄嗎?」
蒙麵人愕然轉身。
「那麼,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