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2 / 3)

她極其小心的一步步走,鹿皮靴踩在雪地上吱嘎有聲,走了幾步突然覺得腳下有異,似乎雪層之下,有些坑坑窪窪。

她用腳揮開最上麵一層新降的雪,果然在雪下發現淩亂的痕跡,看起來是很多人的腳印。

她皺眉——剛才這山穀中有人?

一路揮開積雪,漸漸看見了更多的東西:武器擦過的印子、散落的衣服配飾、還有……血跡。

血跡猶新,在雪層之上艷紅若珊瑚珠,那點點鮮紅撞入孟扶搖眼簾,不知怎的,她便霍然心中一震,隨即眼中一涼,臉上一冷。

她詫異的摸摸臉,竟然摸著了兩行清淚。

兩行淚,在她絲毫不知覺的時刻無聲無息流下,瞬間在山穀刀割一般的寒風之中凝結成冰。

孟扶搖怔在那裏。

無緣無故,為什麼自己會流淚?

為什麼會突然因為看見一灘鮮血而流淚?

血……這輩子已經不知道見過多少次,自己的、別人的、比這一灘血更驚人更淒慘的東西她都見過,為什麼會莫名其妙會因為這灘血而流淚?

她怔怔摸著臉上的冰珠,心卻砰砰的跳起來。

心意所繫……心意所繫……

眼前白光一閃,元寶大人突然從她袖子裏竄了出來。

它竄到那攤血之前,撲入帶血的雪地之中,將頭死死的拱著,不住尖聲哀喚。

孟扶搖站在那裏,忽然便覺得手腳冰涼,那般的徹入骨髓的冷,從經脈到每一寸血肉,都在寸寸凝結。

她抬手,動作緩慢如全身骨骼都被銹住,甚至聽得見骨節格格作響的聲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抬手想要做什麼,似乎隻是想伸手去抓,抓住那淺淺笑著離開她的背影,將他從她剛才一霎間感知到的噩夢之中抓回來。

她的手,觸著冰冷的虛無,那些飛雪落在指尖,涼入心底,她茫然的站著,恍惚間聽見鎖鏈叮噹的聲響,聽見高山之上狂風怒吼,聽見帶著冰渣子的雪,撲打在深切的傷口之上的聲音。

她突然撲了過去。

撲在那灘血跡上。

她將臉貼在那灘血跡之上,在那個位置之上隱約感覺到一個人形,彷彿就在不久之前,有人以一樣的姿勢趴伏於雪地和血地之中,那是誰?那是誰?

埋在臉下的帶血的雪,有一點淡淡的奇異的香氣,那香氣不同於世間任何芬芳,卻更高貴清涼,像是落滿深雪的天宮之蓮,那香氣於她三年旅程中,早已熟悉如鏤刻於靈魂,以至於哪怕隻剩極其輕微的一縷香,也如洪鍾大呂般,霍然撞響了她的全部意識。

轟——

剎那間心和靈瑰,都似已經碎去。

碎如此刻長青神山萬千飛雪,在天地間混沌浮遊,落在哪裏便徹骨的涼了哪裏,落在哪裏便永遠的碎在了哪裏,溫暖不得,收拾不起。

她將臉緊緊貼在那一方沾了血的雪地,不顧冰冷和疼痛的死命輾轉,那些雪上鮮明的血被她大力搓揉得漸漸混成一片粉紅色的雪片,再一點點的粘在她的臉上睫毛上發間,那些粉紅的雪無法在她冰冷的肌膚之上融化,再被無聲無息奔流的眼淚凝固。

到得最後,足足三尺深的雪硬是被她那般輾轉磨薄,滿地裏騰開粉色雪霧,一些是原來的血,一些是她磨破額頭流出的血,都混在一起粘滿她一身,她跪倒在自己扒出來的雪坑裏,恨不得就此將自己活埋。

最後她趴在長青神山被雪掩藏多年的泥土之上,無聲的抱著頭,將自己縮成一團,她縮得那般緊,似乎想將自己就此縮在泥土之下,永恆睡去,永遠不要麵對此刻摧心的疼痛。

身側突有白影一閃,小小的一團竄了出去,箭般的奔向某個方向。

孟扶搖立即抬起頭,緊盯著元寶大人竄去的方向。

元寶大人竄出數丈,速度比以往快了無數倍,流光一般連孟扶搖都看不清楚軌跡,她正要跟著追去,已經掠出數丈的元寶大人突然停住。

它停得突然,半空中一個急剎,生生落了下來,隨即僵在雪地裏,不動了。

它仰頭,拚命的仰起自己的太重的頭,望向長青神殿的最高處,烏溜溜的黑眼珠瞪得大大,那瞳仁的光影裏,映出它所看見的一切,映出它的驚怖欲絕。

先前那一陣子,主子關閉了對它的心靈聯繫,然而就在剛才,靈識開啟,它已經感覺到了一切。

主子在受苦!

它拚命的要奔向那個方向,卻被來自心中的命令生生逼退。

退回去!

退回她身邊!

不能把她帶到我這裏!

保護她!

那心靈感應的命令極其虛弱,它好容易才感覺清楚,這虛弱讓它心急如焚,然而卻真的不敢再動。

一生忠於他,忠於他的所有命令。

它的意識中,沒有違背。

元寶大人站在雪地中,鬆軟的雪地迅速陷下了它小小的身體,它往前走兩步,再退後一步,它抬頭看看前方,再回頭看看一臉期盼等著它帶路的孟扶搖。

這一刻,一生裏在主人庇護愛寵下飽吃飽睡,不知道人間之苦的天機神鼠,終於第一次懂得了人類的焚心為難的滋味。

身後,孟扶搖跪在它身側,近乎哀求的低低道:「元寶,走啊,走啊——」

元寶大人長久沉默著,烏亮的黑眼珠,漸漸浮出閃亮的碎光。

它最後仰頭,看了那個方向一眼。

然後它轉身,一步步爬上孟扶搖的手掌。

它抱著孟扶搖冰涼的手指,將腦袋慢慢的貼了過去,然後,不動了。

孟扶搖看著它,眼神由不解轉為瞭然,最後是無涯的疼痛。

她不再說話,也不再催促,她小心合起手指,將元寶舉上自己額頭,用自己血跡殷然的額,輕輕抵上它的。

這一刻她希望自己才是元寶的真正主人,可以讀懂它的心思讀懂它看見的一切,可以知道在他離去之後,這山穀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然而此刻她明白,他不會允許她輕舉妄動,他即使離開,也安排好了她要走的路,他不要她因為他,走岔了預定的路程。

他一生為她鋪平腳下道路,哪怕那需要用他自己的生命和肌骨。

她每走一步,原來都在踩著他的骨他的心——

孟扶搖顫抖著,在這午夜呼嘯的風中抖成枯葉一枚,她聽見自己牙齒格格顫抖,聽見和她額頭相抵的元寶,從胸腔裏發出的細微的哭泣般的哀鳴。

那樣的哀鳴同樣響在她自己心底,一聲聲越來越響,震得她意識昏眩,腦中思緒亂成一團。

非煙當初那攝魂大陣傷了她的大腦,雖然後來因禍得福衝破關隘「破九霄」功成,但是多少留下了點後遺症,她在極度情緒激動時,依舊會頭痛。

這一痛她才突然一醒,想起長孫無極的切切囑咐,心中頓時一驚,無極現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就應該更加的珍重自己,才能去救他,怎麼可以在這裏沉淪疼痛不能自拔?

她立即伸手撈了一把雪,擦了擦火熱的額頭,從雪坑中飛身而起,記著長孫無極關於煙氣西南角的囑咐,她飛身而出身子一轉——

一轉之下,頭腦一昏,身子斜了一斜,落下地時四周景物一變。

雪地不見,山穀不見,頭頂蒼穹如蓋,四麵繁星點點。

而她並未落在地麵,而是身子一沉,竟然彷彿直落深淵!

孟扶搖心中轟然一聲,電光石火間忽然想起,自己躍出的時候一個翻轉,情緒混亂頭痛之下昏頭昏腦,半空中方向似乎轉錯了。

她沒有落入西南角。

她誤入了死門!

九天之巔,神罰之地。

長青神山最高峰,接天峰。

峰高三千丈,頂端尖利如刀戳向天空,最高處已近直角,直上直下,結滿丈許厚的冰雪,滑得飛鳥亦難立足。

峰巔是空心的,不過幾丈方圓,對穿成一個長不過三丈的嶙峋石洞,洞中亦積滿冰雪,三千丈之上淩厲冰風,時時刻刻無遮無擋的自洞中穿過,呼嘯咆哮,滌蕩不休。

洞的正中,一個人形鐵架連接洞頂洞底,架上隱約有凝固了的發黑的血色,昭示著這裏曾經囚禁過神殿的叛徒。

一百五十年前,上屆殿主練功走火入魔,神殿夜叉部大王,最為驚才絕艷武功絕世,號稱「不滅金身」的司空奇趁機勾連其餘諸部意圖反叛,將要成功的關口,卻被奄奄一息的殿主以無人見過的神術一招製下,「滅神釘」穿司空奇琵琶骨,「縛魔索」鎖司空奇四肢,釘於九天之巔神吼之地,日日受冰風穿身之苦,縱橫穹蒼,身如鋼鐵不懼人間任何痛苦的夜叉大王,生生痛吼一百日夜,死於刑架之上。

那風,本就不是尋常冰風,尋常弟子,便是武功仍在,身體完好,也頂多不過支持三日夜便必死無疑,以至於神殿懲罰犯罪弟子,什麼刑堂都不必設,仍到接天峰半山腰便可以了。

長青神殿上下,聞九天之巔而色變,除了三百年前創教祖師曾在這裏呆過一個月,以及後來闢為囚牢,夜叉王在此受刑之外,百年之下,哪怕是各部大王和長老,也絕不敢輕易靠近那裏一步。

時隔一百五十年,葬送一代奇傑的九天刑架,再次迎接了它的新祭品。

在半山腰,負責押送的神殿殿軍便已停下,甲冑在身已經不能爬滑溜無比的冰峰,跟隨緊那羅王上山的,是一批神殿高級弟子。

在離巔峰三百米處,那些弟子也已經禁受不住,停在崖邊,緊那羅王接過長孫無極,道:「我自己上去。」

「我陪你一起。」一人從山下大袖飄飄的上來,蒼青長袍,同色高冠,弟子們都謙恭的躬身,道:「見過四長老。」

緊那羅王回身,目光流轉,笑了笑道:「四長老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