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眼淚盈在眼角,不落。
一眶帶著血色的晶瑩,在眼角劃出顫顫的弧度,暗夜裏如同艷得驚心動魄的紅寶石。
披著月光衝出來的女子,這一刻眼神是受傷的滴血的狼。
懷傷,悲憤,向黑暗處不回首猛衝。
幾乎是剎那間,那道黑色旋風便捲進了阿鯧家,砰一聲,門板重重撞開,撞到牆壁上轟然粉碎。
睡得正沉的阿鯧被這聲巨響驚醒,剛惶然坐起,就看見一個黑色的影子狂風一般撞進來,剎那間什麼都看不清隻看見眼神灼熱如火深紅如血,劈手抓住了他的前心,下一瞬他已經騰空而起。
他被孟扶搖抓在手中,恐懼之下拚命掙紮,孟扶搖手如鐵鉗牢牢不放,連手指都沒動彈一分。
剛出門,門後無聲無息突然滑來一柄三叉戟,毒蛇般刺向孟扶搖心口。
孟扶搖隻管沖。
她沖,視藍光閃閃的三叉戟如無物,戟尖將至身前時抬腳一踹一點,卡嚓一聲那三叉戟便踩在了她腳下,她騰空躍起腳尖一帶,三叉戟團團飛旋勁風凜冽的飛出去,正打在偷襲的那人胸口,喀拉拉一陣細微骨裂聲響,夜色裏暈開一大片血色濃霧。
那人骨碌碌滾到孟扶搖腳下,猶自掙紮著試圖抓她腳踝,是那個黑臉老者。
孟扶搖看也不看,毫不猶豫一腳踩上去,她含怒腳下之力何止千鈞?那老傢夥連慘呼都沒來得及就已經一命嗚呼。
夜色中人影閃動,各處棚屋裏都搶出人來,孟扶搖一腳將那屍體踢出去,半空中血雨飛灑,重重撞在跑得最快的那個人身上,撞得他斷線風箏般飛起來,餘力未休,將後麵人撞成一團。
等他們爬起來,孟扶搖黑影一閃已經去遠。
這一刻她就是風就是電,如果可以恨不得超越光,因為速度過快,身上所有大大小小傷口都因為用力過度激飛血液,在濃鬱的夜色裏拉開一條條深紅的線,倏忽不見。
不過一個深呼吸的時間,她已經一個來回,再度拎著阿鯧回到那個墳坑。
人還未落下,七彩異光立即逼了上來,光芒變幻沉重粘纏,呼嘯低吟若女子號哭。
孟扶搖眼神急急一瞥,看一眼生死不知伏在角落地下的雲痕,立即收回目光,將阿鯧往前一遞,大喝:「阿鯧,你娘沒死!」
「啊!」阿鯧震驚的抬頭看,「我娘呢?」
他此時才來得及睜開眼看看四周景物,這一看立即覺得不對,大叫:「這是我娘的墳,我娘的墳啊……誰扒了我娘的墳!」
「她!」孟扶搖對隱在鏡後,捂著脖子目光閃爍的非煙一指,「扒了你娘墳,練了你娘魂!」
阿鯧號哭著向前一撲,孟扶搖自然不會讓他撲出去,卻將他的臉正正撲向了那盤旋號哭的七彩異光。
那光芒陡然一顫。
其中一色霍然大亮,隨即隱隱有尖呼之聲響起。
「……兒啊……」
七彩異光中的一縷,突然開始扭曲盤旋,左衝右突,掙紮著想要衝到阿鯧身前去,若隱若現的幽魂低泣之聲大作,那一直穩定纏繞步調一致的異光,開始混亂衝撞。
非煙突然一彈指,一道白光直射阿鯧,隨即自己分身一晃,鏡左鏡右,又是兩個一模一樣的非煙。
孟扶搖冷笑,不救。
那七彩光芒中的一縷,突然大力一掙,竟然脫離光網,轉頭直襲非煙!
那縷幽魂自然認得哪個是真身,直撲鏡左那個!
光網剎那一亂!
孟扶搖立即撲了出去!
她左手抓著阿鯧,右手「弒天」冷電一抹,剎那間極其精準的穿越因為那道光束的暴動掙紮而露出的一絲縫隙,暴襲非煙心口!
非煙急急後退,意圖彈開反噬的光網——巫師最怕被自己操控的東西反噬,其威力更大過平常。
孟扶搖的刀卻已經到了。
她的刀是劈裂濃雲烈電一抹,自九霄深處悍然而來,摧枯拉朽犁庭掃穴,不能殺敵寧可共死!
刀光初亮,尚未反射上人的虹膜,刀尖已經到了非煙咽喉!
孟扶搖這一刀,是她一生至此最快一刀。
如同當初天煞內殿雲痕救她那一劍,一生中發揮最好最超常的一次!
呼嘯!風捲!
四壁上總控光網的長明蠟燭,七彩火苗齊齊被那猛烈的罡風逼得火苗拉長,光網剎那一弱。
「叮!」
極輕極尖銳的一聲。
不是刀入肉的聲音,是刀撞上刀尖的聲音。
孟扶搖的刀,撞上了非煙脖子上的刀!
雲痕用來自殺逼孟扶搖離開的小刀,完成逼走她的任務後,立刻順手插在了非煙脖子上,隻可惜當時非煙已經反應過來,刀隻入三分。
孟扶搖一進來卻已發現那小刀不見,雖然非煙立即放下了捂著脖子的手,但她已經瞅準了位置。
所以她不刺胸口,橫拍咽喉!
小刀深深插入,孟扶搖甚至聽見了氣管被切開鮮血如氣泵壓上一般欲待噴薄的聲音。
那七彩異光乍失掌控,半空一頓,忽然齊齊向飛煙方向撲來。
孟扶搖立即讓過彩光,一低頭掠到牆角,抄起雲痕,手指閃電般在他心口一按。
這一按心中冰涼如墮深淵,沒有心跳!
她不死心,又伸指在他鼻下,屏息靜氣心跳如故的等待好久,才隱約感覺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
孟扶搖狂喜,大驚之後突然大喜,心理衝擊太大竟然眼前一黑頭一暈,瞬間一身冷汗,她趕緊死命掐了自己一把,站起身頭也不回,也不管身後非煙到底怎樣,趕緊抱著雲痕便走。
船上有好藥,蛟王內丹也在船上,無論如何,先救回他的命再說。
她抱著雲痕躍出地麵,忽覺腳踝一重,回身一看,一身血染,斜了半個脖子,突然變得七彩變幻的非煙,竟然就在她後麵,死死抱住了她的腿。
這是人是鬼?
孟扶搖此時便是惡鬼也絕對不在乎再殺一萬次,抬腳就踩。
身下非煙卻突然力大無窮力量狂暴,猛力一拖,竟然將孟扶搖連同雲痕都拉下半個身子。
孟扶搖怒叱,露出地麵的肩肘死命在地麵一抵,身子向前一傾,重心瞬間移到上半身,硬生生將身子拔高,越過墳坑,隻覺腳下一重,竟然將非煙也拔了出來。
腳踏實地才覺得肩頭和肘間同時劇痛,剛才那一瞬間角力,用力討猛,又恰巧抵在碎石上,生生抵得肩肘骨裂。
孟扶搖此刻沒有時間去痛,她抱著雲痕便要狂奔,腳底下卻拖了世上最重的一個陀螺,那東西似乎在最後一瞬間受了反噬,七彩妖光裏的冤魂倒灌,剎那間反注入她的身體,大巫的身體又因為長年接觸魂體最是通陰,剎那間已死而未死,窮集修煉已久的七魂之力,隻記得此生最後一個執念——殺了孟扶搖!
她拖在孟扶搖腳下,呼嘯著纏上孟扶搖,所經之處孟扶搖週身都起毒火,孟扶搖大力將她甩開,拋開雲痕在地上一滾,火滅了再撲過去抱住雲痕繼續奔,那時非煙又撲了上來,於是再踹、再滾、再拋、再抱,連續不休,無限循環。
一場詭異的,已經毫無高手和大巫風範,泥水裏摸爬滾打死纏不休的抵死之戰!
從島西到島東,從墳坑到村落到岸邊,長達數裏的路程上,灰塵滾滾聲響大撞,到處都是被打塌的房屋被踩死的動物被撞毀的墳墓被踢飛的樹木,到處都是騰騰的煙塵和四散的石屑,數裏長路,到處都是兩人掙紮對轟所濺開的斑斑血跡,一路血痕,觸目驚心長長延伸!
非湮沒有了痛感,無論受什麼傷害都能繼續拖著斷骨拖著內髒前行,真正成了附骨之蛆,孟扶搖卻還是肉體之身,本身就已受了傷,一路不停的甩開她不停的對抗毒火還要不停的放開雲痕以免他被毒火殃及,再在甩開非煙後搶回他,所耗精力所受的傷已經無法計數,短短數裏,實在是她一生至此最難走的路程。
到得快要接近海邊的時候,她隻覺得心跳如鼓汗出如漿,眼前一陣陣發黑,全身都在脫力顫抖,要不是死撐著,早已抱不住雲痕。
身後非煙格格大笑,聲音已經不是那個忽男忽女的嗓子,全是女子聲音,卻又或粗或細或動聽或粗啞,如她身上七彩光芒衝突變幻一般,幽幽忽忽變個不休。
「你……跟我一起死!」
「我是……我是這世上最強的大巫,我是神空!」
「沒有……大巫殺不了的……人……」
孟扶搖喘息著,再一次踹開她,自己也用盡最後力氣,腿一軟,栽倒在地。
這次栽倒卻沒覺得堅硬的痛感,渾渾噩噩一看身下竟然是柔軟的沙灘,頓時大喜,到海邊了!
趕緊抱緊雲痕,怕他被潮水淹沒,一抬頭看見大船在望,竟然就停在岸邊,急忙踉蹌著爬起,將雲痕遞出去,大叫:「鐵成——姚迅——下搭板——」
忽覺腿上一痛,一回頭看見非煙的利齒已經咬進她的小腿,鮮血涔涔而下,染在沙灘上瞬間紅上一大片,她卻已顧不上給她一掌,拖著她繼續向前爬,任那傷痕裂膚拉出長長血溝,隻拚命推著雲痕的身體向船的方向靠,大呼:「快點——」
大船上卻無動靜,遠遠的,一個青衫人淡定的望過來。
孟扶搖不記得自己船上什麼時候有個青衫男子,凝足目力仔細一看又覺得眼熟,再一想心中轟然一聲。
不就是天晟行宮裏那個金剛喂血的男子?不就是長瀚山脈古墓密室內盤坐的男子?
雖然感覺年輕了些,但是她對於這個隻見過兩次的人一直印象深刻,那種奇特的,狂放又邪魅的矛盾氣質,除了這人再沒在別人身上見過!
孟扶搖眼前一黑,險些一口血噴出來大叫一聲「天亡我也!」,又想著這下和雲痕兩個都要葬身海灘,心中一痛,一痛間突然又一醒。
宛如電光火石,宛如靈機突降,剎那間她竟突然感覺到那男子的眼神。
涼薄、冷漠、譏誚、無情、還有絲淡淡的敵意和驚訝……敵意……對誰的敵意?那個一看就很強大的男子,現在自己這條死狗樣的一坨,還不配讓他有敵意。
隻有同類的人,才有敵意……
身後非煙仰頭,張開鮮血淋漓的口,格格大笑:「我是……我是天下最強的大巫……」
孟扶搖突然一個翻滾滾了開去,聲音遠遠地在海麵傳開:「不!你不是!」
非煙怔一怔,孟扶搖努力的指那船上的閑閑下望的青衫人:「他才是!」隨即她連滾帶爬,向大船拚命奔。
非煙霍然轉頭,她的眼睛裏全是血,看不清對麵船上的人,混亂的意識裏也隻剩單線反應,下意識的繼續追過去,一邊大叫:「我!神空聖女!巫術無敵!」
鐵成撲過來,不管那青衫人什麼反應,立即大叫:「下搭板,下搭板!」
巫神袖手,居然沒有阻攔,他目光一直盯著非煙身上的七彩異光,驚異之中有些不悅。
……幾十年不回,居然有人會七魂!還這麼年輕……
從來都至高無上所向披靡人人奉承十分好鬥的承神大人,眼神越發陰鷙……
搭板放下,繩子拋下,孟扶搖將雲痕繫好,一邊係,一邊抬肘轟回了撲上來的非煙,一肘之下,先前骨裂的地方更裂三分。
好容易將雲痕繫好,孟扶搖用自己的身子拽死了繩結,身後非煙一爪子撓過來,孟扶搖手一抖,險些將雲痕掉下去。
多虧姚迅鐵成反應快,急忙一吊,伸手一撈,將雲痕救起。
雲痕送上去,孟扶搖吊在心口的氣一洩,頓時覺得,一點力氣都沒了。
她的手指一直因為脫力在抖,每個動作都像要在噴血,心跳劇烈得像奔馬,隨時都可能奔出心髒,孟扶搖心裏知道,再不給自己休息,當真便要力竭而亡。
然而現在還是沒有機會休息。
身後非煙也在往踏板上爬,死死抓住她的靴跟,孟扶搖已經沒有力氣甩開她,隻管自己向上爬,鐵成又拋下繩索,她卻沒力氣繫緊,鐵成一個縱身便要躍下來,巫神一揮袖,碰一聲鐵成彷彿撞到牆壁,向後便倒。
孟扶搖卻已經爬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