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2 / 3)

趙公公搖搖頭,他要的十個人已經滿了,那少年見他搖頭,立即轉過頭去不理不睬。

趙公公倒起了興趣,覺得這孩子有意思,伸手去拉他背上鞭子,那孩子霍然轉頭,手指一動!

好在他身邊一個人,眼疾手快的趕緊將趙公公一拉,賠笑道:「公公你別摸這小子的鞭子,我認識他,前幾天他在護國寺賣藝,給一群流氓戴住了揍個半死,都以為是個軟蛋,誰知道給人碰了一下鞭子,翻過身來便揍斷了那幾個人的腿,所以他人你盡可碰得,鞭子碰不得。」

趙公公聽得有趣,笑道:「什麼寶貝,這麼稀罕的。」說歸說,倒也沒有再去摸,那少年手指緩後放開,趙公公瞅著他,覺得這孩子筋骨看起來很不錯,一定是個好小工,想了想道:「跟我去做工麼?」

那少年抬起眼皮瞥他一眼,道:「哪裏?」

「皇宮!」趙公公滿以為這孩子要喜笑顏開,誰知道那少年立即搖頭,「不去!」

趙公公嗆了一下,回頭對身側王府管家道:「老李,你看這強驢子,有意思呢,你攝政王府不是也需要人嗎?問他去不去?」

一句「攝政王府」,立即引得那少年霍然抬頭,疾聲道:「去!」

兩人都怔了怔,趙公公自嘲的笑了笑,道:「一個外地流浪漢子,也知道皇宮不如攝政王府咯……」他拍拍那少年的肩,道:「以後若是王府的活做完了,也可以來宮裏做雜役的,我時常來人市,我姓趙。」

那少年抬起頭,仔仔細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一個多月流浪生涯,這是第一個對他表示善意的人,少年因塵世風霜磨折而越發冷而凶狠的眸光,微微柔軟了一絲。

這少年,自然是小七。

負鞭而去,流浪天涯,等著孟扶搖那一頓鞭子,不找到她永不能回歸的小七。

小七那日被戰北野趕走,站在諭山之上,天下茫茫之大,不知其所往,他先在國內找,然而隨著戰北野動用大批人力都一無所獲,他開始將目光投向他國,簡單的人有簡單的思維,而簡單的思維往往能直擊中心,小七的第一眼,就落在了大瀚的鄰國軒轅。

找人,自然要從近的地方找起,至於進入軒轅花費了他多少功夫和心神,那也不必一一提起了,他負氣而走時,根本沒有想到盤纏什麼的,進入軒轅後,很快身無分文,流浪乞討偷菜地混日子混著到了昆京——他覺得,孟扶搖是個皇族惹事精,最喜歡在人家國都生亂,昆京一定要去。

沒有銀子,還要吃飯,於是居家旅行打工出遊之必備招數派上用場,他隻好去賣藝,賣藝最合適的地方隻有護國寺,終於在那裏,他得到了「認字神兔」的消息。

小七沒見過元寶大人,卻聽戰北野說過這隻牛叉哄哄的神鼠,久仰大名緣慳一麵,如今一聽鬧市上的人繪聲繪色談起「你媽神對」,立即就想起了元寶大人。

接下來就好辦了,元寶大人在哪裏,孟扶搖自然在哪裏,它被小郡主收為寵物,孟扶搖就在攝政王府。

小七確認這個消息的時候,長長吐出口氣……兩個多月的流浪,從大瀚到軒轅,他不再是瀚朝新貴,不再是禦前紅人,不再是黑風騎中因為他年紀小性子烈而個個讓他三分的小七統領,不再是新朝建立後人人捧場個個諂媚的「七將軍」,他隻是待罪的、流浪的、背負著鞭子、用自己雙腳日夜兼程走遍天下的平民,兩個多月時間,他被雨淋過被雪蓋過,沒日沒夜趕路累病過,走夜路掉下山崖過,沒東西吃偷菜地被人家用狗攆過,那都是苦的痛的疲倦的難堪的,然而最終都咬一咬牙,爬起來傷痕纍纍再走,第一次偷菜地被主人罵時他還傷心難受了好久,偷到最後就完全熟練了,胳膊下塞著老玉米棒子,一邊啃一邊夾住人家追出來的狗,剝了皮好歹一頓牙祭。

那都不是最難熬的。

難熬的是寂寞,被拋棄的深入骨髓的寂寞。

荒山野嶺夜宿,一個人細長的影子對著一堆冷清的篝火,聽遠處山巔上野狼對月悠長的嚎叫,一聲聲在空穀中盪開來,他胸中也蕩出一般的兇猛和野性的共鳴,也想那麼奔出去,對著月,伸直了脖頸長長的吼一聲,吼人世蒼涼,吼身為不溶於群的孤狼的寂寞。

和很多很多年前一樣。

他是狼孩。

自幼父母雙亡,被叔叔扔在了大山裏,一隻母狼領養了他,他以為那就是他的娘,他喝它乳汁,跟它捕獵,和自己的狼兄弟們抱一起打滾,大雪天伏在雪下找兔子,赤腳在雪地上印上比狼兄弟還快的足跡,月亮圓的時候嚎一嗓子,透徹心肺的痛快。

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年,他被一個獵人發現,老獵人撿回了他,教他吃飯教他說話——他一開始隻吃生肉隻會嚎。

學會了吃飯說話人類基本禮節,老獵人去世了,獵人的兒子再次扔了他——這個狼小子桀鶩不遜,看人的眼晴狼似的,留著遲早是個禍害!

這句話他隔著門縫聽見,不過漠然的轉身再回到大山,找他那群狼親戚,老母狼已經死於獵人之手,昔日一起打滾的狼兄弟已經長成壯狼,爪子刨著地,敵意的看著他,狺狺低咆。

於是他明白,他回不去了。

無論人或狼,哪裏都不是他的家。

他終究是一個流浪兒,被人類撿回後,山野裏最後驅馳的自由都被剝奪。

後來他遇上戰北野。

遇上狼一般晝伏夜出疾掠如風凶悍而又不失詭詐的黑風騎。

他有了家,有了主人,那是群狼之首,是將來的永久的王,他像崇拜頭狼一般崇拜他,除此之外一切的人都是弱狼。

他是桀鶩的小七,全部的精神意誌都給了戰北野,全部的熱血勇猛都給了黑風騎,他目光是直的,像野獸一樣眼睛隻生在前方,不側頭看不見身周的景色,他也從來不屑於側頭。

於是他犯了這麼樣一個慘痛的錯誤,錯到他自己都無法麵對,這些日子睡下醒來走路洗臉,哪裏都晃著戰北野那夜的神情和目光,那神色他不會形容,隻是想起卻會撕心裂肺的後悔,他害怕麵對這一刻陌生的撕心裂肺,從此後他不洗臉。

那些夜晚,最難熬的寂寞,風嘶嘶的吼,從火堆的這端掠到那端,帶著鋒利的冰渣子,一下子就割破了紅塵裏虛幻的溫暖,他在冷去的火堆灰燼旁凍醒,往往要爬起來,爬上最高的山頂,對著大瀚的方向久久張望。

他想,陛下在做著什麼呢?紀羽他們一定佔據了我的位置守夜了。

這般的想,想念黑風騎,他從沒離開過黑風騎這麼久,那日子漫長得像一生,這一生裏他終於清晰的看見自己——一頭因為狼孩身世而敵視世人,在人們的保護中自以為是桀鶩著驕傲著的狼。

前十六年他在主人和同伴的容讓下,放縱著去恨,大步兇猛的走狼的生涯,從此後他學著做人,從最艱難的地方做起。

小七抿著嘴,扛著自己買的做工工具,背著他那什麼都可以碰唯獨這個不能動的鞭子,跟著攝政王府的管家,走進了王府。

他以為自己進攝政王府才是最接近孟扶搖的,卻不知道,自己無意中錯過了更好的機會。

小七無聲無息以臨時小工身份跟著管家從外門進府的那一刻,孟扶搖帶著「春梅」,以新皇後之姿,在攝政王府隆重禮迎下,從王府內三進連接著宮門的那道紅門進了王府,她光明正大的邁進紅門時,很是感慨的想起了自己前幾天還費盡心思甚至出賣了鐵成才進了那道門,世事翻覆可真離奇,進宮一趟,一轉眼自己快成皇後了,一轉眼攝政王府竟然成自己娘家了。

她目光一轉,在靠近紅門處看見一個記號,鐵成已經安然避出去了,似乎還有別人助他?無極的隱衛,終於趕到了嗎?

王府的府官恭敬的將她引入內三進裏靠近小郡主住處的「怡心居」,這將是她暫時的居所。

她不知道,在她前進的方向,某個很無辜的追尋了她兩個多月的少年,正站在了與她方向相對的交叉點。

有些交叉和邂逅,當事人不知,唯有命運知道。

孟扶搖的住處離小郡主的香閨很近,攝政王之前自然已經囑咐過女兒,對這位未來的軒轅皇後「多用點心思」,兔子郡主除了涉及她阿越哥哥的事,其他事都非常聽父王的話,當晚就邀請孟扶搖去喝茶談天,其實兔子郡主哪裏是長袖善舞的女主人,她喝茶喝得神遊物外,談天談得文不對題——兔子郡主最近又瘦了,越哥哥不回來,「神兔」又不見了,派人找了許久都沒有影蹤,直接的後果便是懨懨不起,整天眼眶裏含著一泡淚。

孟扶搖瞅著她那泡淚,心想林黛玉遇見她都要甘拜下風,看著這個活得精緻活得嬌嫩得孩子,她有那麼一刻的心軟,然而又覺得,不破不立,給這個孩子戳破虛幻的美麗城堡,未必不是件好事,有些事,終究是要麵對的。

她在小郡主香閨呆了一個時辰,天南海北的聊,又和她說起以前聽的別國掌故:某王族後代被某鐵腕人物追殺,兩人鬥智鬥勇最後兩敗俱傷的故事,小郡主癡癡的聽著,果然很快就開始觸景生情,雙手捧在胸口長歎一口氣,說:「好歹不是所有故事都這個結局的。」

「不是這個結局還能是什麼結局?」孟扶搖駭笑,「那兩人深仇大恨你死我活,誰也不可能退後一步,別說他們了,放眼古今,哪家爭權鬥爭有個好結果的?不過就是你殺過來我殺過去罷了。」

「為什麼一定要殺呢?」兔子郡主迷迷濛濛的道:「還是能找到和平解決的辦法的。」

「郡主真是宅心仁厚。」孟扶搖湊過去,細細嗅她純純的嬰兒般的香氣,覺得人生真他媽的不公平,為毛有些人就能活在肥皂泡裏還不被戳破降落呢?不行不行,孟巫婆一定要惡毒的戳破之。

「可是和平解決是萬萬不可能的,世上沒有那樣的傻子,肯對生死仇人拱手相讓,要知道一讓,讓出的便是身家性命,換誰也不肯的。」

孟巫婆笑瞇瞇的種完了毒,起身告辭:「郡主我走了哈。」

兔子郡主尚自沉浸在她最後一句話的毒裏,迷迷濛濛的道:「啊?哦。」

孟扶搖也不用她送——可憐見的,腦子大抵一次隻能想一件事,讓她專心品嚐孟巫婆送上的青蘋果吧。

當晚,孟扶搖在「怡心居」坐下,關上門對著暗魅奸笑的時候,來例行每日探望女兒的攝政王,正在小郡主的香閨內,和女兒抵膝長談。

軒轅晟坐在女兒床前,萬分愛憐卻又無可奈何的撫著她的髮——這個孩子出生時難產,導致先天太弱,連性子也弱不禁風,雖然他求了師兄月魄親自教導,又從小給女兒固本培元,好容易功夫是練出來了,膽氣卻一無長進,有時候他看著這個女兒忍不住要想,自己上輩子招了什麼孽,今生沒有子嗣,唯一的女兒又扶持不起。

若不是如此,他早就奪了軒轅旻的皇位,什麼篡位之譏,什麼賜姓不能為皇,滿朝老臣那些借口,在他看來都是浮薄的笑話,皇權之爭,實力為尊,他如果有一日真打算動了那位置,哪能容那些老臣呱呱亂叫?現在讓他們活著,不過是懶得理會罷了。

要皇位有什麼用呢?他沒有繼承人。

他奪位容易,但是百年之後他若大去,留下這孩子坐在四麵不靠的皇位上,麵對滿朝風刀霜劍和軒轅皇族諸般陰毒手段,那會是怎樣淒慘的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