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孟扶搖搖搖晃晃,由天煞皇帝親自陪同著出了內殿,戰南成滿麵春風,牽著孟扶搖的手,險些親自送她到座中,孟扶搖硬是咬牙忍了又忍,才忍住想要掐著那手把他送到姥姥家的衝動。
他們一出來,也就開宴了,不過是羅列珍饈皇家富貴,孟扶搖埋頭大吃,堅決不去看斜對麵那朵爛蓮花,可惜她不理人家,人家不肯放過她,宴席到了一半,佛蓮拉了拉鳳四皇子衣袖,由他陪著,親自擎了酒杯過來,含笑道:「本宮向來最是敬慕英雄,真武魁首孟將軍,那是一定要敬上一杯的。」
眾人目光刷的一下轉過來,都笑道:「孟將軍好福氣,佛蓮公主的酒,可不是等閑人喝得到的。」
是啊,等閑人誰喝得到呢,誰喝誰爛肚腸,孟扶搖直起身,接過酒杯,笑得比她更假:「是啊,佛蓮公主聖潔之名享譽七國,我一介粗人,怎麼配喝公主的酒?」
她擎著杯,不喝,將酒杯在手中轉啊轉,半側身麵對眾席,笑道:「眾位莫以為公主真的好武,所以抬愛敬在下一杯,實則是當初和公主有一麵之緣,算是半個故人,說起來真是在下的福氣。」
她這一說,眾人都來了興致,道:「不想孟將軍和佛蓮公主曾見過麵?卻又是何時何地呢?」
「在無極國疊翠山,」孟扶搖笑,「當時公主遇上一隊強梁,護衛不敵,在下恰好路過,小小的幫了一把。」孟扶搖笑得謙虛:「那一麵真是令在下印象深刻。」
「原來是英雄救美人。」有人接口笑,「孟將軍別賣關子,大家都等著聽呢。」
「其實也沒什麼,公主的護衛自然是英勇的,強盜自然都是兇惡的,所有的美人遇險橋段都是雷同的,唯有其間展現出來的人性是牛叉的令在下驚訝的。」孟扶搖微笑,「公主的氣度真是鎮定,對佛祖著實虔誠,當時鮮血飛濺,馬車傾倒,護衛一個接一個在馬車前倒下,公主盤坐馬車之內,淡定從容,及時為護衛們唸經超度,死一個超度一個,死一個超度一個……」
眾人聽著這話,乍一聽什麼都沒有,再一聽回味無窮,一殿的人都是人傑,不會連幾句話都聽不懂,漸漸都笑不出來了,佛蓮端著杯的手,抖了抖。
孟扶搖猶自不罷休,繼續:「護衛們死得及時,公主超度更及時,竊以為那些忠心護主而死的冤魂,大抵還沒來得及下地府,就被公主舉世無雙超度速度給揪出來送上天堂了,噫籲戲,身為公主護衛,死於公主身前,真是幾輩子不能修來的福氣,最起碼,一場法事的銀子免了。」
滿殿默然,連舉筷聲都不聞,隻聽見孟扶搖一個人在誇誇其談,大肆讚揚鳳淨梵的聖潔、高貴、忠心護主侍衛死於前麵色不改的淡定。
「更難得的是,那日,在下終於見識了真正的眾生平等,大乘博愛。」孟扶搖肅然道,「在下親眼看見,某個護衛死守馬車之前,拚命阻止強盜入內侵擾公主玉體,此護衛被一強盜一刀搠死,在下當時見著,一腔賤血立刻不高貴不淡定的激動了,上前砍斷了該強盜殺人的胳臂,此胳臂落於公主身前,公主一視同仁,將胳臂端正與護衛屍體同放,一同超度……」
「噗……」
雅蘭珠霍地噴出了口中的菜,見眾人都轉眼來看她,連忙大力揮手:「繼續,繼續,精彩,精彩,著實膜拜,隻是不知道該死不瞑目的護衛,和那隻胳膊同時升天時,會是什麼感受呢?」
佛蓮捏著酒杯,靜靜的站在那裏,她垂著眼睫一言不發,不仔細看,根本無法發覺她衣袖在微微顫抖,鳳四皇子愕然看著她,又看看孟扶搖,張了張嘴,怒道:「孟扶搖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公主的聖潔虔誠淡定高貴啊。」孟扶搖無辜的看他,「佛蓮公主含蓮出生,美名遍傳七國,總要有些實際的、親身經歷的光輝事跡供人流傳,才好給我們這些粗人更進一步的敬仰膜拜啊。」
「你……」
「為公主美名流傳,在下萬死不辭。」孟扶搖含笑看鳳四皇子,「殿下,難道你覺得我說的,不合你意嗎?」
不待鳳四回答,她轉身,向佛蓮長長一揖,萬分慚愧的歎息道:「經此一事,在下突有所悟,覺得和公主比起來,在下真是太不淡定太多事了,蒙公主教誨,在下終於懂得了聖潔慈悲的真諦,不必辨良莠,不必分忠奸,不必理是非,隻管超度就好。」
她笑,走上幾步,立在佛蓮正對麵,身姿筆直聲音琅琅。
「那天回去後,在下感慨萬分,夜來輾轉反側不得安眠,遂中夜披衣而起,自撰輓聯一副,不知道公主可有興趣聽聽?說起來那也是為你的護衛寫的呢口」
佛蓮沉默著,抬起眼,迎著孟扶搖灼灼目光,她眼神黝黯,浮沉點點幽光,那幽光含糊不明,卻又深青如將雨前的天色,沉重而亮烈的逼了來,帶著針尖般的利和火焰般的艷,逼進孟扶搖眼中。
孟扶搖不避不讓,含笑看她,對她舉起酒杯,一字字道:
「任你等拚命,我自齊齊超度,管他媽敵友,爾等個個升天。」
「橫批,蓮花聖潔」。
「好!好!著實精彩!」鼓掌的隻有雅蘭珠,清脆的拍掌聲在靜得怕人的殿中驚心的迴響,「孟將軍奇才,公主更是奇才!」
眾人齊齊垂下眼簾,拚命盯著自己麵前的宴席——天知道這兩人什麼時候結的仇怨,孟扶搖竟然在這樣的七國貴人齊聚的場合,當眾羞辱佛蓮公主,就不怕璿璣國將來的報復?
他們看著佛蓮背影,看不見她的神情,這個以寬憫慈和聞名七國的公主,會怎麼對待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羞辱?
隻有孟扶搖看見了她神情。
佛蓮竟然在笑。
她平靜的、無邪的笑,用隻有兩人聽見的聲音低低道:「孟扶搖,本宮過來敬酒,不是為了來給你羞辱的。」
「你是為了來害我的。」孟扶搖也低笑回答,「你當然不會蠢到在酒中下毒,但是,你那不知情的哥哥那裏,卻有好東西……」她越笑越森然,道:「你這麼客氣,這麼會勸酒,那麼多人擁護你為你助陣,我要不想撕破臉皮就八成得喝,可我想來想去,和你的麵子比起來,我的命重要一萬倍,那我也就隻好委屈你了。」
她退後一步,舉起酒杯,聲音提高:「有佛蓮公主對敵屍超度之德行專美於前,在下不敢僭越公主,唯有以美酒一杯,敬獻那些為護持公主安危而死難的護衛們。」
她肅然將酒緩緩酹於地麵。
清冽的酒液在金磚地麵上無聲鋪開,在眾人屏息寂靜的目光中緩緩流向佛蓮裙下,她默然而立,似乎麻木得不知避讓,鳳四皇子張皇又憤恨的看了看孟扶搖,又看了看佛蓮,伸手拉她:「妹妹,我們回座。」
佛蓮卻突然笑起來,她一拂袖,甩開哥哥的手,微昂著頭,單手負在身後緩緩回座,一邊走一邊道:「本宮實在不明白孟將軍在說什麼,本宮一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強敵當前,除了驚嚇畏懼喃喃誦經以求佛祖保佑,還能做什麼?護衛拚死救護,本宮恨不能以身代之,但那般情境,本宮貿然衝上,反倒要令他們分神顧我,更增牽累,至於敵臂……」她撩起眼波,回身淡淡瞥孟扶搖一眼:「孟將軍難道認為,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能夠從漫天飛舞的殘肢斷臂裏分出敵友?」
她輕輕的,雍容大度的,不以為意的笑:「不過,無論怎樣,難得孟將軍體恤本宮那些死難護衛,本宮代他們謝過。」
孟扶搖冷笑,還未開口佛蓮又道:「本宮隻是不明白,孟將軍火氣從何而來?說起來,本宮和孟將軍將來還是一殿君臣,何必如此不留情麵,咄咄逼人,難道當真如傳言所說,孟將軍……因妒生恨?」
孟扶搖正在喝水,噴的一下嗆出來,霍然抬頭看她,啥米?一殿君臣?她的意思是說她會是無極皇後,自己這個無極將軍遲早是她的臣?還有那句因妒生恨,到底是什麼意思?看出她的真實性別了,還是隻是暗指「孟將軍和無極太子有斷袖龍陽之私」那個傳言?不論是前者後者,她在這金殿之上,七國貴族高層齊聚場合說起這個,額滴神,她被自己氣瘋了?
此時眾人「嗡」的一聲,又是一場意料之外的震驚,不僅因為佛蓮詞鋒的突然銳利,更為那最後一句話而震動,他們當然想不到孟扶搖的性別,隻認為——無極太子的未婚妻,竟然當眾揭出了太子的斷袖之私?無極太子多年不大婚,當真是因為喜好男風?
孟扶搖怔在那裏,盯著對麵那個坦然侃侃而言的無恥女人,她突然明白了長孫無極說的那句「很憤怒又無法反擊」的話是什麼意思了,他算準自己離開後佛蓮不會死心,八成還會趁他不在找機會造輿論,當她在七國麵前提起兩人婚事時,以孟扶搖現在的身份和立場,明知她在撒謊,能怎麼駁斥?
孟扶搖的手,緩緩探進懷中,摸著那東西的輪廓,隨即笑了笑,問佛蓮:「公主,您在說,一殿君臣?」
佛蓮優雅微笑:「此事天下皆知,本宮也就不必忌諱於人前言及。」
「我倒忘了。」孟扶搖攤手,「不知太子妃殿下何時正位?」
「將軍似乎僭越了。」佛蓮垂下眼睫,似羞似喜,「太子對本宮,已有定論,隻是,將軍何以認為,自己有資格問這句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