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住我——」

趴在山石上的少年眼神急切,因驚慌而手指冰涼,孟扶搖抬首對他和趕來的戰北野一笑,抹一把臉上的血,借力躍起,雲痕手一甩,她躍得高過日頭,淩空下劈!

罡風四蕩,雲氣驅散,雲魂身形再無遮掩,她仰首,便見一道虹霓般的刀光直直灌頂而來!

「好!」

由衷一讚,雲魂不得不退,咻的白光一閃,元寶大人趁這退開的剎那突然射出,張嘴就去咬雲魂咽喉。

雲魂忍不住笑,道,「你這小東西也來欺我!」

她彈彈手指,元寶大人立即骨碌碌滾出去,被孟扶搖接住,然而這剎那空隙,戰北野和雲痕再次攻到。

雲魂贊,「默契很好!」衣袖一拂遊走三人之間,她已知三人實力確實非凡,再不似先前漫不經心,那些飛舞的暗流也越發強勁,無窮無盡綿綿不絕。

雲魂自有精明處,她看出兩個男子對孟扶搖都十分上心,所以一直將攻擊重心放在孟扶搖處,逼得戰北野和雲痕不得不時時放棄聯手攻擊,然而孟扶搖的勇悍亦令她心驚,這個本已滿身是傷的女子,居然像她這種已經悟透自然之力的頂級強者一般,真力不絕意誌不滅,無論打傷她多少次,無論甩飛她多少回,下一個回合,她都絕不會讓誰單打獨鬥。

元寶大人在人縫裏穿插不休,這隻耗子十分眼毒,於招式空隙看得極準,往往一爪抓出,攻敵必救,而雲魂對元寶大人明顯興趣不小,無論耗子怎麼挑釁都不捨得下死手,於是耗子越發有恃無恐,沖得勇猛,咬得歡快。

四人一鼠的大戰,整整持續了一個多時辰,一個時辰後元寶大人先舉白旗退出,傷魂纍纍的三人互望一眼,都看見對方臉色青白呼吸不繼,再打下去對方不殺自己也要活活累死,於是孟扶搖轉轉眼珠,舉手。

雲魂愕然,正待發出的招式收了回來,道,「做什麼?」

「元寶要換尿布。」孟扶搖義正詞嚴的答,「不換它會長痔瘡。」

被專門拿出來賣的元寶大人翻翻白眼,丫的,你就不能換個文雅的拖延時辰的理由嗎?比如——元寶大人要練舞,元寶大人要唱歌,不行嗎?

雲魂呆了呆,沒想到孟潑皮會說出這句話來,半晌道,「換吧。」

孟扶搖裝模作樣拉了那兩人,棒了耗子轉過山石,一轉過來,三人齊齊一側,孟扶覺得全身骨頭都要碎了,搖齜牙喇嘴的道,「戰北野,天黑……天黑支持不到哇……」

雲痕微微喘息,半晌才開口道,「為什麼要等天黑?」

「我也是猜測……或者說是一個希望……今天是滿月之夜……」戰北野沉吟著,苦笑道,「撐吧,就看我們有沒有這個運氣了。」

三人抓緊時間調息治傷,孟扶搖把宗越給的金瘡藥不要錢似的分發,「吃!吃!死了想吃也沒用了。」

雲魂一直恍恍惚惚坐在山石後麵,估計尿布換完了,招呼,「喂,繼續。」

這一戰又是一個時辰,幾個人輪番的被摔出去扔出去踢出去滾出去,平台上到處鮮血斑斑,這一輪的戰利品是雲魂的一截袖子,半個指甲,以及白髮三根。

於是孟扶搖舉手,「元寶要餵奶……」

下一輪,三人共添十八道傷魂,賺到雲魂小臂劍傷一記,戰北野給的。

孟扶搖舉手:

「元寶要噓噓……」

下一輪,雲痕一劍揮去,咕咚一聲從突然半空栽了下來,被孟扶搖拚命接住,兩人撞成一堆,孟扶搖喘息著舉手:

「元寶……要嗯嗯……」

再下一輪,孟扶搖喃喃著「天黑……天黑……」試圖爬著去揍人,被戰北野拉了回來,他支劍站起,搖搖晃晃對著雲魂,「前輩……請……」

天色將近黃昏,漫天雲霞如火燃著,燒得半天赤橙黃綠一片徇爛,深紅的日頭自蒼青的山後緩緩降下去,每降一分,都似多一分生的希望,每降一分,戰北野眼底都光芒閃爍,雲魂的神情,卻都要煩躁上一分。

雲魂的臉色也很差,激戰將近一天,縱橫天下三十年無敵手的她,竟然被逼使盡全力也無法誅殺三名小輩,她眉間泛出淡淡白氣,眼底微微發青,唇邊有血絲沁出,被她不耐煩的抹去。

她有些焦躁的看看天色,一改先前懶散神情,突然冷哼一聲,身形一掠,素白的手掌微屈成拳,掌間亮光一閃,多了一柄玉如意。

如意輝光閃爍,亮若白虹,剎那間便挾風雷之聲,重重撞上戰北野胸膛。

戰北野拚盡全力轟拳而出,砰然一聲兩人相撞,雲魂後退一步,噴出一口血,戰北野卻如斷線風箏般飛了出去。

他重重揮落孟扶搖身旁,摔在一地碎石泥濘裏,他身側雲痕已經暈了過去,孟扶搖則在不住喘息,掙紮著一點點挪到他身側,道,「……我眼發花,看不見天……天黑了沒有?」

戰北野心底一酸,手輕輕覆在她眼上,道,「……快黑了……」

「還沒…來吧……」孟扶搖有些失望,隨即又笑了,紮手紮腳的往地上一攤,喃喃道,「戰北野,我們終究沒能堅持到底……」

戰北野緩緩拭去她唇邊血跡,看了看懸崖邊氣息起伏生出怒色的雲魂,突然也笑了笑。

他笑得平靜溫和,心滿意足,全然不是平日裏暴烈豪放,爽朗明銳的大笑。

他道:「扶搖,我覺得我一生最快樂的就是此刻,一起作戰、一起殺人,一起拚命,然後……死在一起。」

磐都硝煙滾滾殺氣騰騰,千裏之外,中州花紅柳綠歌舞昇平。

時間拉回到數日前,大抵是孟扶搖剛剛踏上天煞土地,在西子崖前沐浴陽光時,那陽光同時照進無極皇宮禦書房。

書房裏一室的明亮,滿地嵌金十二扣明磚閃亮如玉,倒映斯人埋首伏案的頎長身影。

門輕輕開了,太監小心的捧著中書閣擬定的奏章 節略進來,擱在明黃書案後。

長孫無極看見那些數量可觀的奏章 ,微微向後一仰,眉頭不易察覺的皺了皺一以前他從來不覺得處理國家公務有什麼不習慣,如今卻覺得,管理一個國家是有點煩,事真多。

太監看看他臉色,小心的退後,順手捲起了簾子,陽光被細細的竹蔑害成細縫,一點點在地麵上寫整齊的詩行,長孫無極看著那層層疊疊的光影,突然道,「公主近期都在做些什麼?」

「在各寺談講,拜訪有道高僧。」太監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誰,「曾經請見過一次,奴才們按您吩咐,隻說不在。」

長孫無極「嗯」了一聲,道,「公主出來也很久了,璿璣皇後想必思念擔憂?聽聞公主在無極境內,曾經遭遇盜匪?你命禮部修書,向璿璣致歉,稱未能接到公主,護持不力,險些令公主陷身賊子……他們知道怎麼寫。」

太監立即躬身,「是。」

他俯低的嘴角微微勾起點笑意,知道太子終於不耐煩要趕人了,璿璣那位出了名的妒婦皇後,對聲名卓著享譽七國、能夠鞏固她後位的佛蓮公主十分上心,如今聽說她遇險,還不趕緊派人接回?以後公主再想借拜佛之名暢遊大陸,隻怕都難。

他轉身想去傳令,突然想起一事,回身道,「啟稟太子,前幾日皇後娘娘不知怎麼的聽說公主駕臨,曾經說過要禮部安排會見。」

長孫無極正在批奏章 的手一停,他隱在細碎光影後的容顏沒有波動,隻眉毛微微挑起,半晌淡淡道,「然後?!」

「禮部答覆說請報太子。」太監指了指那卷奏章 ,「節略就在其中。」

「哦,」長孫無極隨手一翻,翻出一捲來瞄了一眼,往旁邊一個描金盒子裏一擱,道,「留中。」

「是。」

太監退了出去,長孫無極卻似突然沒了興致繼續伏案,他輕輕將案上書卷一推,起身下座,暮春的風從大開的窗戶裏飄進來,拂起紫檀花架上的白玉蘭花,滿室散逸開清雅馥鬱的香氣。

長孫無極立在風中,看遠處禦花園裏緋衣的宮女挎了籐籃去採花,年輕女子矯俏纖細的身姿看在眼底,漸漸虛化成另一個相似的影像,長孫無極微微的笑起來,拈過一朵花葉肥厚的雪白花瓣,用指甲在上麵輕輕的寫……

身後卻突然傳來熟悉的暗號聲,長孫無極拈花的手一停,卻沒回身,隻「嗯?」了一聲。

「天煞生亂,烈王在長瀚山脈遇伏失蹤……」

長孫無極霍然回身,道,「她呢?」

灰衣人影一抬頭看見太子的眼光,嚇了一驚,竟然畏縮的退了一步才低低道,「據查戰南成設數萬伏兵於長瀚穀口,當時有一人沖崖相救,事後和烈王一起失蹤,另外……」他不敢說下去了。

長孫無極閉上眼,半晌後睜開眼平靜的道,「說。」

「他們被逼潛入長瀚密林,那林,號稱死亡之林,據說從無人可以活著穿越,屬下們冒險進入,發現一些隻剩骨架的屍體,從遺留血肉來看,是數日內新亡的,屬下們欲待再探,隻行出一日,便折損三人,無奈之下隻得回轉……」

同樣是頂級精英的無極上陽隱衛,在一個林子內一日內折損三人,這也是上陽宮從未有過的記錄。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作,室內的空氣卻越來越沉越來越冷越來越令人窒息,似有人在用巨大的冰塊擠壓著人的呼吸空間,壓迫得人胸肺欲裂無處可逃,灰衣人俯身立著,滿額漸漸沁出了汗珠。

長孫無極一直沉默著,沒有任何反應,他指間寫滿字的白玉蘭花,卻突然慢慢的,無聲的枯萎下去,掐在掌心的翠綠飽滿的莖葉,漸漸折出一個不能承受的弧度。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