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搖緊張的回頭,便見後麵士兵也遊過來了,都難免掛綵,遊在最後的是背著紀羽的那個阿海,他掙得滿麵通紅,一步步向前挪移,紀羽在他背上大呼,「放開我!我是廢人,不要害了你!」

戰北野飛快的解下腰帶,往孟扶搖手中一扣,另一半扣在自己手腕上,匆匆道,「我去接。」把孟扶搖向上一送,孟扶搖攀住後室門,躲避著已經到了胸口的水,一眼看見頂端有個小洞,正是開門的地方,她二話不說伸手進去就扳。

手伸進去,竟然碰著的不是頂門器或是虛無,隱約間覺得冰涼,微薄,絲綢般的觸感,像是個人,像是先前她在某個墓室裏摸到的以為是戰北野的那個「人」!

她甚至能感覺到某種東西的呼吸聲噴到自己手背上,極其細微,卻令她渾身都起了炸。

孟扶搖的心咚的一聲,眼前一黑,心道完了,隻要對方此刻一動,砍下自已腕子,剩下沒人能伸手進這洞開門,所有人都得死在這裏,這樣一想便覺得天崩地裂,天崩地裂裏又生出極度憤怒——走了這麼艱難的路,死了這麼多的人,到頭來在最後關頭遇上這事,老天也太他媽的可恨!

她咬牙,怒火熊熊,憤恨中萬事不管,手腕絲毫不縮,呼的一拳就揍了出去。

不管你是粽子還是鬼,不管你要幹什麼,老娘遇鬼打鬼遇佛殺佛,先下手為強揍死你!

猛拳擊出,拳風虎虎,卻如擊在空處,那東西,還有那點似有若無的呼吸突然都不見了,她擊在了黑暗的虛無。

孟扶搖心中一喜,來不及多想,趕緊去摸門閂,隨即「卡噠」一聲,門開了。

門開了,手卻縮不回來,這洞。實在太小,孟扶搖狠狠一撥,一大塊皮肉留給了後室的主人。

根本顧不得肘上火辣辣的痛,大喜之下的孟扶搖趕緊回首,這一回首頓時一驚。

水位激湧,已經迫及頸項,而後方,那背著紀羽的阿海,經過蓮花池出水口時,突然不知被什麼東西吸住,飛快的向下落去。

落下的刮那,阿海奮力將紀羽擲出,擲向快速遊來的戰北野。

戰北野一把接住紀羽,伸手要去抓他卻抓了個空,阿海被吸力巨大的出水口生生吸了下去。

阿海的身子魁偉,正正堵在了出水口,激湧的水勢被擋,眼看要淹到眾人頭頂的水位終於定住。

戰北野伸手要去拉他,阿海突然一震,隨即大力仰起頭,他臉上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似疼痛似放鬆,那笑容在水波裏搖擺不定,看得戰北野一愣。

然而阿海馬上擺擺手,兩手緊緊抓住水口邊緣,死死壓在那裏,示意眾人趕緊趁現在水位停住的時候進入後窒,眾人哪肯放棄他,孟扶搖手停在開門處,快速的道,「解下腰帶,繫在阿海腰上,然後全部聚集到門邊,我喊一二三,你們一起沖,然後大力把阿海拽過來。」

立即有人解下腰帶,潛下來遊過去繫在阿海腰上,阿海臉上古怪的笑容再現,從水麵上看向水下,看見他臉色先前蒼白如死,此刻卻又漲得通紅,孟扶搖知道他潛水時間不能過長,眼看人都在身邊聚齊,立即大喝,「三!」

狠狠將門一推。

轟一聲後室門開,大片水流立時兇猛衝過來,將眾人狠狠抓起重重衝撞進去,水花激濺裏,隱約有白色物體一飄而過,孟扶搖被戰北野緊緊抱在懷裏,被水淹得眼睛生痛,隻看見這後室根本沒有棺槨,水流中漂浮著坐姿的高偉男子,長髮披散,青袍白氅,絲絛飄散在水中,飄然若飛。

隻是這一霎的光影捕捉,下一秒她和戰北野便被水流沖得撞上後室的牆,那裏被水流生生撞出一個洞,所有人被大水推著,旋轉著,碰撞著滾了下去。

風聲急速,光影飛旋。

那是滔滔的瀑布一般的河流,河流飛速奔騰如時間流過,經過茂密的叢草經過地下的溶洞經過深黑的崖壁經過萬人的殉葬坑,河岸上大片大片白骨盤坐,睜著黑而空洞的眼眶,無聲的看著這幾個經過千百年前無人能進的大鯀聖地的闖入者,沙礫裏戳著斷骨,一些頭顱譏誚的望著天空,思索著關於生命和犧牲的永恆命題。

長長的河岸,綿延了數裏的白骨之林,那些白骨在孟扶搖旋轉昏眩飛快流逝的視野裏化為一條條一道道白色的線,呼啦一下從她的腦海中闖過,她嗅見空氣裏沉悶而腐臭的死亡氣息,千百年來魂靈不滅,盡皆飄飛在這山腹河流的上空。

戰北野始終將她的頭按在他懷中,用自己的身體替她抵擋一切的碎石水波斷骨衝力,無論被天地之力的巨大水流沖成怎樣的狼狽的姿勢,沖得如何天旋地轉不辨方向,他始終神奇的將孟扶搖抱在他心口上方,她和她心口上的元寶大人,被他緊緊按在了自己胸前,在這樣湍急的河流裏,居然沒有吃到很多水。

直到他們撞上一處青石,然後發覺水勢已緩,而斜上方,一道山崖縫隙隱約在望。

孟扶搖掙脫出來,立刻伸手去拉戰北野——他一身的傷痕纍纍,在撞上青石發現出路的那刻,一直繃緊的弦一鬆,他險些脫力暈去。

搖搖晃晃在青石上站穩,眼見著其餘人也依次被水沖了下來,戰北野低低喘息著,眼底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一個個將騎兵攙起,指著那道縫隙道,「我們走出來了。」

眾人趴在山石上喘氣,露出劫後餘生的欣喜。

砰一聲,最後一個騎兵隨水流了下來,他是那個一直牽著阿海的騎兵,這麼劇烈的翻滾中他也一直拽著那根腰帶不放,扒著石頭欣喜的道,「我把阿海給拽出來了。」一邊回頭笑看阿海,道,「你這小子看起來塊頭大,其實還挺輕的……」

他的話突然死在了咽喉中。

不僅他,所有剛剛露出放鬆笑意的人們,都突然凍結了笑容。

腰帶仍在,阿海仍在,卻隻剩下了半截。

他的身子,早已齊腰斷去,那露出的截麵,被水沖的發白,皮肉發卷,看起來不像一個人的半截身體,倒像一個石膏像。

孟扶搖閉上了眼睛。

阿海……早已經死了吧?

在他被水流吸進出水口的時候,他便被出水口處的某物咬斷了下半身。

饒是如此,他依舊擲出了紀羽,依舊神色不露,用自已的半截身體,死死堵在了出水口,為他們的求生搶得了時間。

他浮在水下那個光影迷離的笑容,其實已經是一個死者的笑容。

而他們,欣喜的攥著那截腰帶,以為攥住了戰友的生命,到得最後卻發現,那不過是一個被放飛的魂靈。

紀羽濕淋淋的坐在岸邊,癡癡的看著阿海的屍體,眼底已經沒有了任何表情。

戰北野的手指,深深勾入了青石中,青石上慢慢顯出一個深切的抓痕,抓痕上有血。

卻又有人驚呼起來。

「小羅呢?」

戰北野渾身一顫,抬頭一望,才發覺人果然少了一個。

一個臉色發黃的騎兵顫聲道,「……他先是在我身邊的,我和他都中了一箭,他說他水性好一直護著我,在後室洞口裏我倆撞在一起被堵住,他讓我先下去,後來我聽見後室的門關上的聲音……再後來我便不知道了……」

後來發生了什麼,再也無人可以知道。

那出水口裏咬掉阿海半裁身體的未知物體,那後室裏盤坐不腐衣袂飄然的墓室主人,都會成為可能未及逃出的小羅的最後的噬殺者。

戰北野沉默下來,坐在白骨歷歷的碎石地上,他依舊脊背挺直,濕透的眉宇黑如烏木,良久慢慢道,「等他半天。」

昏黃的光影從崖縫裏射進來,照亮這一片狹窄的深穀,照見那些零落的,或生或死的人們,照見沙礫裏死白的人骨,幽幽的反著光,再慢慢淡去,換了月色和星光。

新月如鉤,懸在崖壁縫隙正中時,一片死寂沉默裏戰北野站起身,平靜的道,「走吧。」

所有人默默站起身,跟著他,踏著這淒冷的月色,一步步攀上了崖。

崖上長草萋萋,連接著連綿的山脈,一條山路蜿蜒向下,山路盡頭,更遠的平原上,巍峨的城池在望。

立於崖頂,戰北野的黑袍在風中衣袂飛舞,他冷冷看著那座巍巍大城,看著飛鳥難越的高厚城牆,看著那城裏平靜閃爍的燈火如星光一閃一閃,看著某個燈火最聚集最輝煌的方向,眼底,緩緩掠過一道森然的神情。

隨即他轉過身,看著阿海的新墳,看著阿海新墳旁,跪著的黑風騎最後三人。

最後三人,兩人有傷,一人殘廢。

風嘶吼著從崖上奔過,狠狠撞在山石上,似乎要讓某些猛烈的力度,撞出帶血的不甘的悲憤。

新墳靜默,墳上黃土平整,跪在最前麵紀羽慢慢用手撿盡沙石,突然開口,低低的唱:

「黑山莽莽,風雷泱泱,在彼歸來,哀我兒郎……」

「在彼歸來,哀我兒郎……」剩下的騎兵都低低唱起,低沉而渾厚的聲音,在墳頭上悠悠旋開,散在崖頂的晚風中。

那些屬於逝去的人們的輓歌,永久留在了長瀚山脈的西子崖端,日復一日的飄蕩,呼應著這個時代最為隱秘最為悲壯的死境逃亡。

戰北野的目光,最後落在了遙遙相對的孟扶搖臉上。

少女眼底的淚光比星光更亮,照見他心底那些熊熊燃燒的火焰,那火焰如此猛烈的舔噬著他的全部意誌和靈魂,他聽見自己的全身血液奔騰嚎叫的聲音。

他看著她,慢慢開口,鳥黑的目光如深黑的夜色罩滿這四海宇宙。

他說:

「扶搖。」

「嗯。」

「你且等著,天煞之死。」

天煞千秋七年春,天煞烈王戰北野在長瀚山脈平穀峰遇襲,被逼潛入號稱「死亡之林」從無人可以全身而出的長瀚密林,所有人都以為他必死無疑,然而數日後他竟然神奇自長瀚山脈西端出現,三日夜間穿越千裏山脈,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渡越那片死亡地帶,這成為天煞烈王此生永遠不曾為人所知的秘密。

也正是這一事件,開啟了天煞國另一個新的時代,那一個時代裏,最優秀的男子和最優秀的女子齊聚七國風雲舞台,上演了一出又一出變幻千端的傳奇。

在歷史關於天煞烈王這段經歷的記載裏,隻是寥寥幾句「千秋七年,春,王奔於野,三日後出。」沒有人知道,十三字的歷程裏記載了多少血淚辛酸和驚心動魄,沒有人知道,十三字歷程裏,有一個少女的身影,伴隨著那些平淡而暗含疼痛的字眼一起存在。

時代的巨輪緩緩轉動,碾過那些蠢蠢欲動的陰謀算計,碾過天煞即將如故紙一般褶皺縱橫的未來。

千秋七年,天煞,誰的千秋?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