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搖刀光無聲自一個怪物喉上抹過,帶出一抹鮮血,問,「怎麼知道這是主墓室。」

戰北野頭一擺,「你看。」

水池後,隱著一扇小門,門上也有繪畫,那風格卻迥異一直以來少數民族風格頗濃的筆法,用筆幹淨簡練,色彩素淡,畫的是一艘船,船上有一個淡青衣衫的漢人男子,正憑欄臨風,負手遙望海天一色,寥寥幾筆,畫中的闊大、疏朗、還有一種煙氣般氤氳的神人之姿,盡皆壁上。

孟扶搖看著那畫,頓時想起自己先前過墓道時覺得哪裏不對,原來就是這個,當時壁畫的最下角,就畫著這副圖,因為風格截然不同,自己一眼看過去就覺得不對勁,如今看來,那就是墓主人了。

可這人看上去明明是漢人,大鯀族供奉祖先的墓葬,怎麼會葬的是一個漢人?

此時也來不及細想,孟扶搖道,「路在那裏是不是?怎麼過去?」

「大鯀族墓葬據說墓下有墓,空山深處,萬骨存留,所以這墓室下麵應該還有通道,隻是不知道是水道還是旱道。」戰北野皺眉看著地麵,道,「這些東西太多,而且最關鍵的是,陣法要被發動了。」

孟扶搖這才發覺,隨著那黑色怪物被殺的越來越多,它們的血漸漸流過地麵,一點一點注滿那點下陷的坑,坑每滿一個,便順著畫好的淺溝流向下一個,眼看著那些坑,已經滿了大半。

「好狠的殺著……」孟扶搖倒抽一口冷氣,這不是存心要讓進入者陷入兩難境地嗎?不殺這些東西活不了,殺了不可能不流血,流血便會引動陣法,竟然是一個死局。

燒死也許可以,可是火折子已經先一步被蝙蝠叼走,剩下的連路都不夠照,更不要說燒成大火。

雷彈眾人不敢用,在這裏發雷彈,難保哪裏不會塌,或是引發陣法。

這墓室的主人,始終在做著兩手安排——既給本族中人留下了活命過關的渠道,也給外來侵入者留下了一重又一重的關卡。

能進這墓的盜墓賊,熟知典故,不會喝那一看就很危險的酒,但是假如有人傻大膽或是出了什麼別的意外,這酒被喝了,進入到了這裏,那麼還有最後的血灌陣法。

孟扶搖苦笑著,道,「假如我們都是中原一點紅就好了。一劍封喉,血隻流一滴。」

「沒用。」戰北野下手依舊毫不猶豫,「這東西就像個血囊,刺破哪裏都是一大蓬血,存心拿來給我們刺的。」

「為什麼這裏沒黑霧?」孟扶搖突然發現了一處異常,「這東西所在之處,不是一直有霧的嗎?」

「紀羽把那剩下的玳瑁磨碎,灑在了這間密室裏。」戰北野道,「他那玳瑁不是普通玳瑁,扶風鄂海羅剎島深處得來的寶貝,珍貴無倫,辟邪的效用十分了得,如今可惜了。」

「我賠。」孟扶搖立即答,「趕明兒我叫姚迅下海去找。」

戰北野沒有回答,一劍殺掉兩個怪物,眼見那血即將灌滿地麵凹坑,那些烏光閃動的血液似有生命般微微躍動,突然道,「扶搖,等下我抱著你試著越過那陣法,這樣快點……」

「想都別想。」孟扶搖打斷他,「你當我是豬麼?那陣法要是能跳過去早就跳了,你想抱著我過去,隻是想用自己的後背做擋箭牌而已,要我靠你的犧牲去活命?你算了吧。」

戰北野皺眉道,「你這女人怎麼這麼多疑?」

孟扶搖冷笑,正要駁斥他,忽聽身後一聲低嗥。

與此同時那幾個黑風騎兵已經大叫起來。

孟扶搖和戰北野齊齊轉頭——黑風騎兵從來就不會一驚一乍,發生了什麼?

這一眼看過去,兩人都呆了呆。

幾個騎兵正中,紀羽身邊,一個騎兵突然縮起了身子,十分痛苦的低嗥起來,他的身子漸漸縮成一團,頭和腳碰在了一起還在繼續縮,滿頭頭髮大把掉落,身上的衣服一點點裂開,黑色布片瑚蝶般飄舞,隨即,那些裸露出的肌膚,也一點一點裂了開來,綻出鮮艷的血肉之色。

他的四肢漸漸收縮,縮成細弱的爪子樣的東西,四肢慢慢蒼白,血液都似乎在湧向腹部,腹部變得赤紅,一張臉慢慢變形,血液一點點滲出來,鮮紅轉瞬又化為黑色,一塊塊的凝結。

飄搖的火光照著他的臉,五官扭曲,猙獰如壁畫上走下來的凶神,他身側一個舉著火折子的騎兵近距離看見這樣的臉,被驚得手腕一顫,火折子險些落地,被戰北野一伸手撈住。

孟扶搖心底發寒的看著那個還在不斷痛苦抽搐收縮的騎兵,看著他團成一團的身體,細弱的四肢,目光再呆滯的轉向下方那群黑色外皮紅色腹部的怪物……難道,難道……

「老德,老德!」紀羽用僅剩的那隻手欲待去拉那騎兵,「老德!」

「別碰他!」發話的是戰北野,這一刻他的臉也痛苦的扭曲了,看起來和那騎兵竟然有幾分相像,「他中毒了!」

中毒了……

孟扶搖盯著那騎兵,突然認出他是那個先前拒絕喝酒的那個。

因為對過往劣跡的悔改,對死去妻子的誓言,他最終沒有喝那酒,所以這群人中,隻有他在踏進這間墓室後中毒。

她心底泛起絲絲的冷意,這是命運的安排嗎?這是輪迴的懲罰嗎?對一個真心贖罪的人,卻又何其冷酷!

眾人驚呆在那裏,看著那騎兵痛苦掙紮,看著他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漸漸變成底下那群怪物的樣子。

那些怪物……是人。

眼見著自己朝夕相處的同伴即將淪為那些怪物的一員,無可掙紮的成為這詭異陰森墓室裏永久的靈魂體,一路堅毅行來不露怯色的黑風騎兵們終於經受不了這般的心理折磨,一個漢子突然轉身,重重撲在牆壁上。

半晌,他深埋的胳臂裏,傳出嗚嗚的哭泣聲。

那樣的哭聲迴盪在空曠的墓室裏,蒼涼、心酸、悲憤、充滿對悲慘命運的憤恨和無能為力的無奈。

火光閃動,照見前方壁畫上,高船上神情瀟灑的男子,依舊仰首長天,目光深遠,不為所動的向著那個永遠的方向乘風破浪。

紀羽癡癡的看著那已經完全變形的騎兵,喃喃道,「我該逼他喝的……」

他話音未落,那死命掙紮的騎兵,突然一聲厲嚎,一個翻滾,躍入了怪物群。

眾人呆住。

都是一樣的烏黑一團,一樣的細弱四肢,一樣的血紅肚腹——當他混入怪物群,他們再認不出自己的戰友。

這要他們如何再出手?

每一刀都有可能捅入一路艱辛相伴走來的戰友的肚腹!

那些怪物卻開始歡呼起來。

它們似乎對自己的隊伍裏多出一個「人」十分欣喜,竟然齊齊停住了手,圍住了它。

這些久困在山腹地底的「人」,似乎十分希望看見一些新鮮的東西,並為之興奮舞蹈。

那個騎兵落入怪物群,向前滾了滾,滾到另一邊的牆壁邊,他已經縮成了一團,懷裏卻始終緊緊揣著個東西,烏黑的,圓的。

他開始撞那牆壁,卻因為肢體變形殘酷的疼痛撞不動,那些新「同伴」卻都歡欣鼓舞的奔過來,陪他一起撞。

眾人一時都不明白他要做什麼,都僵立原地怔怔看著他,隨即便聽轟隆一聲,牆壁翻轉了,另一麵耳室一閃出現,那些怪物下意識的湧了進去。

那個騎兵最後進去,牆壁合攏的最後一霎,他在怪物群的擁衛下回首,那已經不像人的臉上,唯有眼珠還留有一點活人的氣息,那眼眸裏光芒一閃,留戀、訣別、寂寞、淒涼……和決心。

然後,牆壁合上,他不見了。

眾人癡癡的看著,想著他那最後一刻的眼神,想著他,一個英武高壯的漢子,一個一頓能吃三斤肉,一刀也能砍三顆頭,作戰最勇猛的偉男兒,從此就這麼和往日橫掃葛雅的黑風騎兵永久告別,和自己正常人的身份告別,和所有的夥伴朋友親人告別,和地麵上的陽光鮮花空氣流水告別,縮成這非人的一團,和這群誰見誰厭誰見誰殺的猥瑣怪物淪為一體,在這陰暗的、汙濁的,永不見天日永不能超生的墓室地底,永遠的活下去。

就這樣……活下去?

那……太殘忍。

每個人都僵立如死,每個人都在心中掠過一個念頭:「不如死去……」

「轟!」

一聲低沉的爆炸聲傳來,墓室晃了晃,所有人也晃了晃。

每個人的臉色剎那間白如雪,戰北野緩緩閉上了眼睛。

「卡嚓」一聲,極細微的聲響,孟扶搖霍然回首,大呼,「不好!」

地上那些淺坑,不知何時竟然已經滿了,就在他們為身邊同伴的變化心驚失色的時刻,他們都沉浸在失去同伴的哀痛之中,忘記了他的血也是血,也曾大量流出,流向地麵的淺坑。

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一群,卻在潛意識裏拒絕想起,他們的同伴,那一刻和那群怪物已經一樣,他的血,一樣是這詭坑裏的上好祭品。

坑滿!

戰北野一把抱向孟扶搖,幾乎就在他手剛伸出的那一刻,一聲暴響,地麵齊齊下陷,水池塌陷,現出一個腰粗的洞,大簇大簇的水花狂噴而出,水桶粗的水柱激射上穹頂,再呼啦一聲四麵射開,巨龍般捲了來。

幾乎在剎那間,水便湧滿了半間屋子,所有人都被水流衝散,水底不住有突突之聲傳來,那個陣法同時在水中發動,亂箭攢射,有人悶哼一聲,一片鮮紅頓時瀰漫開來。

戰北野死死抱住孟扶搖,大喝,「這是九宮陣!按我教你們的九宮步法方位遊,遊到後室門那裏去!!」

後室地勢較高,更重要的是,那裏應該有出口。

抱著人遊要想遊出陣法步法談何容易?孟扶搖掙紮,「放我下來,我懂九宮步法,讓我自己遊!」

戰北野不肯放,死死將她抱緊,「扶搖,水太大,我不能讓你和我衝散!」

他厲喝,「阿海你水性最好,負責抱住紀統領!」

「是!」

戰北野抱著孟扶搖,一馬當先的逆著水流奮力向前,同時還要惦記著底下的亂箭,帶人逆遊,在水中轉換身形都是極具難度極其耗費體力的動作,何況墓道裏身頂巨石他已經受了內傷,遊未到一半他已經臉色煞白,額上不知道是水還是汗,一片晶瑩的發亮。

饒是如此他竟然絲毫沒有減速,隻在遊過一大半的時候微微一震,隨即立即繼續,孟扶搖一低頭,看見水裏一條血絲錦帶般飄開,頓時驚呼,「你受傷了!放我下來!」

「閉嘴!」

戰北野猛力一蹬,身子一彈,在鮮血更快湧出來的同時,他終於觸到了後室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