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下山前,秀芬的遺體被搬到新居並放置在堂屋的門板上。一塊白色布簾將遺體與外界隔開,布簾外照例放了張八仙桌,桌上照例放著香燭和供品,桌下的地上擺著裝有稻草的麻袋,以供人跪拜;靈堂內,死者臉上蓋著白布,腳下點著長明燈;門板兩側整齊地放著兩排供親屬守靈時坐的椅子;大門外的桌子旁,張法手握毛筆對收取的禮金進行逐一登記。一位叫臘梅的女人則負責給來客套上白頭繩,然後捧上茶水。照蕭紹一帶的習俗,來吊唁的人必須喝上一口熱茶,以圖吉利。
因為送禮的人屈指可數,張法的桌子前顯得異常冷清,禮單上,除了紹興親戚,隻有昌之、張法、李江司、馬江司、金根、阿牛六個人的名字;靈堂兩則更是冷冷清清,除了披麻戴孝的小娟,死者的六個娘家人身穿素服默默地坐在一側。
按習俗,親友來吊唁時守靈的人是要哭的,蕭山人稱之為喊。喊的人通常是上了年紀的婦女,她們撩起大襟布衫,一邊哭,一邊如數家珍般地把死者的各種長處、所經受的苦難一一道來,讓人聽了肝腸寸斷。以秀芬的所經曆的遭遇,本應有非常豐富的素材,但她卻享受不到這種如訴如泣的緬懷。不但如此,除了小娟稚嫩的抽泣從裏麵傳出,幾乎聽不到一點哭聲。
坐在靈堂兩側的七個人中,三個小男孩都是坐不穩的螺螄屁股,縱然在遺體旁,也是不停地動手動腳,互相打鬧,即便如此,每隔一陣還總要跑出去玩耍一番。
好在阿土和差點成為妻兄的郭家兄弟有話要說。他紅著眼睛向他們講敘著和秀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秀芬母女初來沙地時的艱難、他們之間的恩愛、和段兆豐禍事的起因……。
“我答應過的,要在新造的橫舍裏和她成親,我買了新眠床、置辦了新棉被、新櫃子,她喜歡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我就給她定做了梳妝台;為了讓她做飯時免受煙熏之苦,我早就準備搭一個有馬頭煙囪的大灶;這兩年,我沒日沒夜地幹,拚死拚活地掙錢,隻為了讓她開心、讓她過上好日子。兩位哥哥,我是真心喜歡她!想必你們還不了解,隻要她高興,我是不在乎銅鈿的。如今,所有計劃都實現了,新家的裏裏外外都弄得妥妥帖帖。誰曾想,錢花光了,可她居然讓人抬著進來……。”
阿土再也說不下去了,他低著頭,雙手捂住眼睛,開始放聲大哭。和老婦人們抑揚頓挫、回腸百轉的哭聲相比,阿土的哭泣顯得更加悲慟、更加令人傷心。在場的人無不神色淒然、眼淚汪汪。
郭氏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錢花光了,”讓他們涼透了心,但他們什麼也沒說。
三天後,秀芬出殯了。
出殯的過程很是詭異,薄薄的一口杉木棺材,抬起來卻十分沉重,八個壯漢輪流著抬,大冷的天居然累得汗流滿麵,途中,還斷了一次繩子。老人們說,亡者死得憋屈,又舍不得離開親人,不想走呢。
喪事結束,郭氏兄弟帶著他們的孩子失望地踏上了歸途。來沙地前,他們的女人可是千叮嚀萬囑咐,要兄弟倆一定把債要回去。但兄弟二人並未答應,老二先回絕道:“我們是去吊喪的,又不是去討債的,這種哭哭啼啼的場麵你讓我們怎麼開口?再說了,這人都死了,向誰要去!”
妻子罵道:“你個殺千刀的!活著的時候你不去討,如今人死了,又說向誰要去。當初,我是死活不同意,你卻硬要借給人家。倘若聽了我,日子會過得這麼緊巴麼!”
“木已成舟,說這些又有何用!她又苦又窮,哪裏有錢還債!”
“都還沒去怎麼曉得沒錢,萬一她留有家底呢?”
大嫂接過妯娌的話,道:“再說了,既然是被糟蹋而死,總得有人賠吧?這次不開口討要,以後就更難要回來了!”
老大兩手一攤。“向誰要去,乳臭未幹的外甥女嗎?”
“當初有本事借出去,現在怎麼就沒本事要回來了?沒用的東西!”郭家大媳婦雙目怒睜,還朝丈夫抬了抬手,郭老大本能地閉上眼睛、縮緊脖子,做好了挨巴掌的準備。妻子長得人高馬大,比他高了一截,挨打已成了家常便飯。
兄弟倆說不過兩個女人,隻好應諾了下來。但事情如他們預料的那樣,糟糕得一塌糊塗。
隨禮、送銀錠和蠟燭讓郭家兄弟花去了差不多兩塊大洋,這讓他們有種啞巴吃黃蓮的感覺。早知如此,當初就不來了,兄弟倆兩手空空,一文錢也沒要到,回去如何向自己的女人交代?
失望之餘,郭老大心生一計:要是把小娟帶回去養著,待她長大了給兒子當老婆,豈不美哉!這是個名利雙收的計劃,家裏那個母老虎想必也說不到哪裏去。怎奈小娟死活不肯,一口咬定要跟阿土在一起。“我媽說,隻有阿土會保護我、把我養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