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畝老墳場在灣灣河之畔,雜樹叢生,陰雲密布的中秋之夜也並不完全漆黑一片,劉巧英走近墓地,驚飛了幾隻宿鳥,墳場裏的樹冠也並非黑魆魆的,高高低低的隻是影影綽綽。
劉巧英在亂草與雜樹之中找到了她的父母親的墳頭。
劉巧英雙腳並用,在父母親墳前踩踏亂草,稍稍弄平一小塊地麵,安放好木方凳,再把供奉中秋之月的月餅、酒杯、酒瓶排在木方凳之上。
劉巧英單膝下跪,為她的父母親點燃了土紙、冥幣、錫箔元寶。
借著火光,劉巧英挪了挪位子,以雙手在她父母土墳的底部摳挖出一個小洞穴,把那個裝有劉家木主與那隻神聖墨水瓶紅布包裹塞進洞穴之中,再拿泥土填實了小洞穴。
劉巧英歎了一口氣,輕聲對她的父母親說道:
“爸爸媽媽,今天是中秋節,我送月餅給你們吃的。明天我就要出嫁了,家裏沒有人了,木主與墨水瓶隻能交與你們看管了,以後,每年清明節我們會回來為你們掃墓的。”
劉巧英沒有繼續悲訴,也沒有流淚。她是來向父母親道別的,這麼多年來她已經哭得太多,現在總不能再哭得讓她的父母親從墳墓裏坐起來來為她送行。
劉巧英還要去向她的哥哥劉勝龍和嫂子金銀秀辭行。
金銀秀也是劉家安葬的,雖然金一品一家隻把她當做金家人,少不了要經常前來祭奠她,但從理論上講,她卻依然還算是劉家人,劉巧英隻要來祭拜父母親,總會一並祭拜她的。
劉勝龍沒有能夠與金銀秀合葬,雖然至死他們都沒有離婚,始終是合法夫妻,但畢竟是劉勝龍算計必然的車禍造成金銀秀死亡,金家人當然不會容忍劉勝龍與金銀秀同穴安眠,劉巧英終究胳膊扭不過大腿,隻得為她的哥哥另築了一個墓穴。
劉巧英端上沒有撤下月餅、酒杯、酒瓶的木方凳,分別來到金銀秀和劉勝龍的墳前祭拜,也各各焚燒了些紙錢。
最後,劉巧英把月餅、酒杯、酒瓶都留在了劉勝龍的墳前,隻提著一張木方凳離開了十三畝老墳場。
回家的路上,劉巧英走得沉重而緩慢,劉巧英在心底默默地對父母親劉朗生陸萍芝、對哥哥劉勝龍、對嫂子金銀秀訴說著她最深切的悲苦,眼淚忍不住簌簌而下,深一腳淺一腳,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
進得家門之後,劉巧英跌坐到大桌旁邊的長凳之上,依然在繼續默默流著眼淚。
這一夜,劉巧英沒有睡意,也不想上床。
劉巧英從父母親墳頭的苦楝樹想到了劉家的家境與她自己的命運。
劉巧英知道,祖墳上生苦楝樹對子孫後代不利,但劉巧英不能理解,她父母親墳頭的那一棵已經碗口粗的苦楝樹到底從何而來,又是何時悄然生出?冥冥之中,到底有什麼樣的一種力量在主宰著劉家的運數?劉家又為什麼會遭遇上如此背時的華蓋運?
莫非果真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老人們常說,無福之人暴富暴貴,往往就是災禍之始。回看哥哥劉勝龍的悲劇,劉巧英不能不深以為然了。
劉勝龍都成了天之驕子,掙得了國家戶口和鐵飯碗,最終卻一無所有,還要搭上他自己的卿卿性命。
如果劉勝龍趕不上恢複高考那趟車,安天樂命做他的民辦教師,捧他的農村戶口本本,他又何至於命喪黃泉?
劉巧英進而再次反思起她為亡父焚化大學錄取通知書的事情。
或許,她的母親陸萍芝本來就是期待錯了,她的恩師趙田慶本來也是預言錯了,她劉巧英既然投胎農家,本來就沒有脫胎換骨的命。大學本來就不是她能夠讀成的,國家戶口本來就不是她能夠擁有的,商品糧本來就不是她能夠吃得上的,鐵飯碗本來就不是她能夠捧得著的。
當初,鬼使神差地焚毀了那張大學錄取通知書,或許就是天意,那份大學錄取通知書或許本來就不屬於她的,她終究會得而複失,如果她也像哥哥劉勝龍一樣果真去上大學,說不定更會有一個大缺口等著她,讓她跌得更慘。
最壞的命運就是繼續做她的村姑進而做她的村婦吧,不過爾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