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住啊,劉巧英同學,喝足了墨水,你就能有大出息了。喝足了墨水,就是國家戶口,就是城裏人,就是月月拿工資。記住了啊,真的,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哦。”
趙田慶老師聲情並茂的叮囑仿佛依然回響在劉巧英的耳畔。
“吉人吉言,托趙先生的福,我們家的巧英讀書一定能出人頭地,一定能拿回個國家戶口。”
母親陸萍芝的身影仿佛又在劉巧英麵前晃蕩起來。
陸萍芝洗手淨身,點燭上香,恭恭敬敬地把墨水瓶供到了家神櫃木主牌位旁邊的正中位置。
陸萍芝對著空空如也的墨水瓶磕頭作揖,念念有詞,拜了又拜。
一切就仿佛發生在昨天,一切都依然曆曆在目。
這麼多年來,這隻墨水瓶被供奉在劉家家神櫃的正中央,受到了劉家人與觀音菩薩和木主同樣的尊崇,享用了劉家人與觀音菩薩和木主一樣多的香火與磕拜。
劉巧英辛酸不已。
雖然算不得喝足了墨水,也是讀了不少書,而且學業成績上乘,卻因為陰差陽錯,劉巧英並沒有能拿回個國家戶口,成為城裏人。劉巧英如今依然隻能以村姑之身,嫁給同樣是農村戶口的金阿彭,做她永遠的村婦了。
但劉巧英依然並不懷疑這個墨水瓶的神性。畢竟,劉家人一直堅持磕拜的這個墨水瓶,還是保佑劉巧英的哥哥劉勝龍與妹妹劉巧蘭,順利考取大學,脫胎換骨,成功地拿回了國家戶口。而且,如果不是劉巧英自己焚化了那張大學錄取通知書,如果不是劉巧鳳自己執意主動放棄高考,她們兩姐妹也應該是可以完成大學學業,吃上商品糧,做成城裏人的。
劉巧英無法埋汰自己的老師與自己的母親沒有能夠在自己的身上預言成真,這輩子不能捧上鐵飯碗,做不了城裏人,應該是她命中注定的事情,她依然深深地感激這個墨水瓶,感激她念念不忘的趙田慶老師,感激母親陸萍芝對她寄予的無限希望。
劉巧英拿來事先早已買好的一方紅布,把木主與那隻神聖墨水瓶包裹在一起。
劉巧英把供奉月亮撤回的自己沒有動過的貢品,與家裏剩下的全部月餅象征性地澆了點熱茶帶上。
劉巧英還帶上了家裏剩下的全部土紙、冥幣、錫箔元寶與香燭。
劉巧英又拿了酒瓶和酒杯。
最後,劉巧英還搬起了一張木方凳。
劉巧英帶上門,摸黑上了路。
盡管距離清明節掃墓快半年沒有去過老墳場了,盡管陰雲密布沒有多少亮色,盡管雙手還提著雜七雜八東西,但因為熟悉通往十三畝墓地的路,劉巧英走起來雖然沉重卻並不吃力。
夜班上得多了,劉巧英不看鍾表也能夠判斷此時應該差不多已經是夜十點之後了。
大忙時節以外,農村人本來都睡得早。
劉巧英出嫁的這一年,她的村子裏還沒有幾家有黑白電視機。
從農莊線一路走出來,差不多家家都已經帶著中秋節沒有滿月可供奉的遺憾沉入夢鄉了。
十三畝墓地在幾乎隻有幾戶還沒有搬到農莊線的人家居住的一個偏遠大夼的盡頭,與那二次高考回家深夜到父親墳頭拜祭不同,劉勝龍也已經長眠墓地一年有餘,劉巧英再沒有胞兄可以陪同,她隻能獨自前往。
但獨自麵對漫漫長夜的日子長了,雖然如魯迅《祝福》裏的祥林嫂一樣不能確定靈魂與鬼神的有無,劉巧英卻比一般村姑膽子大得多了,無數次自己為自己壯膽之後,習慣成自然,劉巧英差不多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做害怕了。
秋蟲不可語冬,秋夜裏秋蟲一定會不遺餘力地哀鳴的。
相信有萬籟俱寂的時刻的人一定是沒有在鄉村走過夜路的人。
即使是子夜時分,能夠俱寂的也隻會是人聲,隻會是人類折騰出的各種聲響,自然界永遠不會啞口無言。
真正的萬籟俱寂或許也會有,但那必須是大災難來臨時的刹那間,比如強震,比如海嘯,比如雪崩,真正經曆過萬籟俱寂刹那間的人,大概都來不及把他們獨特的體驗說與後人聽。
能夠聽得清自己平穩心跳的劉巧英,同時能夠感受到萬籟有聲。
有如耳鳴般綿延不絕的底音是泥土之上的秋蟲與泥土之下的生靈的合奏共鳴,青蛙偶爾的鼓噪反而顯得過於異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