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包著手,好像是前夜被煙花什麼燒傷的。小韓後來睡得跟死豬似的,什麼都不知道。小白拿來一個大碗盛了些粥和菜回去給Jessica吃。崔叔叔特意囑咐手術後的人不能吃雞蛋。驀然、小夢他們也跟著去了。
隔著後窗的綠紗,看到一個峽穀,還有山坡上的梯田。小明和小韓問驀然去不去爬山,他一口答應了。經過崔叔叔門前,他也加盟了。鯨鯨她們一人抱著個蠶屎枕頭回來了,還提了一塑料袋的凍柿子。
他們向屋後的峽穀進軍。一路踩著彩色的鵝卵石,耳邊隻有潺潺的水聲和輕輕的風聲。一條小溪蜿蜒在眼前,水裏石頭堆砌的小橋彎彎的,水從石罅間流淌過去,形成低矮的瀑布。他蹲身拾起石頭,有紅色,綠色,黑色,還有一塊上麵嵌著一圈紅白相間的光環,活脫一土星。小包塞得沉沉的,裝不下了,托在手心。他準備把這些大大小小的石頭送給夜闌。
踩在圓圓的石頭上,腳下是緩緩流淌的溪水,好久沒有這麼親近自然!幹脆踏進清澈的水底,踩著長滿水藻的石頭,滑滑的,水很清涼,緩緩流過腳背。“摸著石頭過河”,想起鄧小平說的這句話。到了對岸,回頭望望河彼岸坐著的同事們,看著腳下幹幹的石頭上留下的濕腳印,一會兒便會被太陽蒸發掉。一絲煙從頭頂的山峰飄過,飄向樹林裏不見了。沿著溪水流淌的方向走去,拐了幾道彎,看見懸崖上挺立著的一棵綠樹,和自己曾住過的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這裏很寧靜,讓人忘卻了一切嘈雜。風從耳旁劃過,溪水在遠遠的穀底不停流淌。一隊鴨子從水裏上來沿著一條小徑上岸回家了。
人隻有麵對純粹的自然時,才是最真切的,才能麵對純粹的自己。當他看著強光下每一張盛放的臉,以為他們是多麼天真純淨,隻帶著一顆兒童般幼稚嬌嫩的心彼此交往。而夜幕降下,加上酒精的催化,每個人摘下假麵,暴露了最真實的自己。才知道人與人之間是多麼虛偽。驀然真的好害怕。不是因為沒有月亮,也不是因為隻有一盞昏黃的燈,而是麵前一張張看不清表情的臉。使勁回憶白天此人與彼人的關係,這個人的情緒是否有什麼異常,那兩人曾說過的話。他想不起其中任何一個人有什麼不開心或是矯揉造作,隻覺得大家玩得好盡興,瘋得沒邊沒際!難道親眼看見的一切都是虛幻,隻是想象中“世外桃源”的“仙境”?原來人與人之間是這麼難以溝通,就連麵對自然時都一直保持戴著麵具的臉。喜怒哀樂,哪一點才是真正自己的呢?真的難以預料不遠的自己是否也會退化成表情麻木、感情遲鈍的動物。還好,現在自己還有血有肉,還好,現在自己是真實的,還好,現在他仍是最初的自己。
一個公司就是一個大家庭,每一個人生活在其中,就是其中的一分子,不管做什麼,都是從公司的利益出發,公司好了,自己也跟著好。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在意個人私利?!錢拿的是比別人多,可什麼都沒有做,心安理得嗎?拚命抬高自己,壓製他人,那三足撐起的鼎豈不要傾斜、顛覆?市場,發行,廣告,一環緊扣一環,就像《品周報》的“品”字,三個“口”有序地搭起來,才能穩如泰山。前一環沒有做好,後一環怎麼能暢通?長此以往,“品”將不“品”!驀然是佩服某些上通十分在行的人,他們適合做領導,這樣爬升很快。然而他更鄙夷那些隻上通、不下達、不溝通的人。人與人是平等的,不存在任何等級、階層。每個個體都有很強的個性,公司不會壓抑,隻會讓其更張揚。創造力、想象力都來源於此。這就需要人與人之間更多的溝通。
透過藍色太陽鏡薄薄的鏡片,眼前的世界就像加了一層濾光鏡的攝影機鏡頭所看見的那樣,淡淡的冷色調。也許這才是這個世界本真的色彩,陽光賦予萬物的暖色調,僅僅附著在其表麵之上。
驀然很高興交到小明、小韓、小孟、薛姐這樣的朋友。不知道在社會上還有多這樣純真的友誼。小孟說,現在的她與剛畢業時,已經變了好多好多。人會變得連自己都快不認得自己了,她坦誠,進入社會後要比在學校時複雜得多,她已漸漸喪失做學生時的單純,隻能硬著頭皮去適應。也許正如小韓說的,工作後每個人都會變,變得自私,變得更關注自己的利益。確實,人是動物,不可能擺脫動物最低等的欲望。但是,他不希望自己也變成那樣,每天對著鏡子辛苦演練出臉部肌肉的每一個微小動作。也許,彼此還是隻做朋友的好,不要做工作上的夥伴了吧。
秋風瑟瑟,落葉紛飛。風吹黃了銀杏,吹黃了梧桐,吹紅了香山的楓葉,和江南的桔園。
驀然又在國圖泡了一天,於一排排書架間穿梭,仿佛靈魂遊離出軀殼,任憑雙腿麻木地走動,沒有知覺,永不停息;任憑無神的雙眼橫掃一個個書脊,無法停留;任憑僵硬冰冷的雙手翻舞著書頁,又放回原處,手中依然空空。近來,他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浮躁不安,寫作時不耐煩,不寫作又空虛。國圖也許能讓他充實些,畢竟是亞洲第一大圖書館,豐富的藏書會令人平靜,埋入書籍中會使他忘記自己的存在,也算求得些許安慰吧。
閱覽室悶熱的空氣蒸得他渾身粘濕。在不知覺中,每個毛孔一點點滲出濕乎乎粘稠稠的液體,等覺察,早已濕透全身。這使他更焦躁不寧,麵對眼前一排排書架,一本本好書,選擇多了,卻無從選擇,拿起一本,翻了翻,放下,捧著另一本,瞅兩眼,丟開……如此這般,拿拿放放,放放拿拿,也不知翻了多少本書,可就是看不進一個字。終於下定決心捧著本《約翰·克裏斯朵夫》或是厚厚一本全宋詞攤在桌上。坐定了看,眼前密密麻麻的方塊字竟怎樣也無法提起他的興趣,沒翻幾頁,便匆匆起身,重又於排排書架間來回往複,似乎在望著一個個書名之時,已將那一本本書讀透,頓覺滿腹辭章。
當他意識到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流淌著汙濁的粘液時,他才頓悟,半天了,竟一個字沒看!空虛愈加空虛,無聊愈加無聊,煩躁愈加煩躁。如此惡性循環,更坐立不安。遊於書海,卻因幹渴而死,眼下望不到邊際的海水也無法救活。他就這樣沉下去,沉下去,又泛著肚皮浮上水麵,順水漂泊。
於“晃晃悠悠”中,一切“支離破碎”,最終“一塌糊塗”。《晃晃悠悠》是他在非典前看完的,當看到石康的《支離破碎》和《一塌糊塗》時,便立即尋了個座位一屁股坐下。跳著翻看完,對其故事情節興趣索然,遇到敘事便一掠而過,而隻在作者發牢騷的篇章稍作停留,導致看完整本書,腦中留下的都是支離破碎的殘骸。自己的現狀也可用“一塌糊塗”來形容了。
五點,國圖閉館了,他極不情願地走出書的庇蔭,就像被誰抽走了將他與眾人隔開的屏風,又赤裸裸地回到外麵的世界。傍晚,沒有黃昏,沒有晚霞,沒有夕陽,隻有充斥時空的迷霧,什麼也看不見。濕冷的霧氣刺穿毛衣,直鑽每個毛孔的最深處。溫熱粘濕的液體頓時冰冷刺骨,將衣服緊貼在身上。一陣風來,渾身哆嗦顫栗,隻得加快腳步,此時才發覺雙腿酸痛僵硬,邁不開步子。
回到溫暖的臥室,白晃晃的一盞日光燈照亮眼前的一切,使他不敢相信世上的事物竟如此真真切切地存在,哪怕被霧氣籠罩。一張空床暴露在慘白的燈光下,空虛幻化成空洞,他驟然下墜。
那晚,奇跡般地聽到煙花升空時慘烈的爆炸聲。走到陽台,不料那聲音竟來自於樓前的工地,滿眼絢爛的火光使他眩暈。一瞬後,夜重歸死寂,眼前一片黑暗,不再有光亮。
他拿起電話,給楊總編撥去。
“我想,能不能做個自由撰稿人,這樣可以定居在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