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每家每戶門前都有一棵柿子樹。
實在是多餘,畢竟地方狹窄的老破小村子,路都是坑坑窪窪的,柿子成熟時落在地上,啪嘰就爛成了泥,更是給本就不好走的路增添了幾分艱難。
村頭的劉老太太罵罵咧咧的拿著掃把開始掃地。
可落在地下的柿子實在不好掃,黏噠噠的,沾滿了掃把。
“就該把你們這些破樹砍了,砍了好啊,省事兒。”
劉老太太掃了一會兒就停了下來,扶著腰看著樹,嘴裏嘀嘀咕咕的說。
這是靠近京城最近的一座村子,但是時代發展的時候似乎是忘了帶上它。
從這裏出去是琳琅滿目的高樓大廈,進來就是雜亂無序的平房。
章子豪拎著包黃豆芽,晃晃悠悠的哼著小曲兒,拐進了巷子裏。
看見劉老太太拿著掃把倚靠在那兒,便笑著說,“您又掃街呢,反正還會落,掃它做什麼。”
“個慫蛋包,落地上不掃,髒著就行了?”老太太罵他,但也不十分苛責。
章子豪隻好扯著笑,“我錯啦,您回去歇著吧,晚點兒我掃。”
劉老太太看他一眼,不太相信。
“你?你會幹個什麼?”
劉老太太不理他了,低頭重新開始掃地。
章子豪搖了搖頭,沒法和這個強老太太講話,她一天得掃三遍地。
劉老太太在這裏住了大半輩子,這裏的小輩兒多少對她的尖酸刻薄和不講理都有了應對的經驗和超乎常人的包容。
章子豪拐進了自己的房子。
大門沒關,雖然是農村,但是一踏進院子就讓人眼前一亮。
那是一棟很體麵的平房。
大門拿朱紅漆新刷過,把手還反著光。四間平房都是嶄新的,白漆還沒發黃,房頂剛替換了瓦片,改成了平磚。
院子裏種了黃瓜和白菜,陽台邊還種了幾簇鳳仙。
院子打理的井井有條,幹淨的不像獨身漢子的家。
張嬸坐著個小馬紮在陽台上納鞋墊,不時用針頭撓撓頭,然後轉頭看看一邊正專注看故事書的季雲祈。
章子豪一進門,張嬸就抬起了頭。
“哎呀,回來了。”
說著張嬸就抬起了屁股,走下了陽台。
“正好,晚飯做好了,你和小祈吃吧。我兒媳婦今天回來的早,我先走了。”
章子豪很溫和的笑了笑,說“行,那今天麻煩您了,慢點兒啊嬸子。”
張嬸擺了擺手,扭頭彎腰和季雲祈說話,“奶奶可走了啊。”
季雲祈坐在一塊泡沫板上,穿著件白底黑條紋的襯衫,一條卡其色的闊腿褲,幹幹淨淨的,低著腦袋不說話。
張嬸說完也就直起了身,說“走了,甭送了。”
章子豪也沒和她客氣,沒再送她,自己進了屋子,放下手裏的豆芽菜。
然後出來蹲在了季雲祈麵前,和他保持平視。
季雲祈白白淨淨的,頭發帶了些許的自然卷,但是因為偏棕色,便有些洋氣。
又加上他的眼睛大大的,雙眼皮單薄但明顯,嘴唇薄薄的,總是抿在一起。看上去沒什麼表情。
可是人卻看起來軟糯的緊,臉上的嬰兒肥還沒完全褪去,見過他的人沒一個不誇長的好的,像個小丫頭。
偏偏隻有一個要命的問題。
他是個有病的。
自閉症,娘胎裏帶的。
這在當時根本就是個不被大部分人所理解和明白的病症,連治療的條件都無奈的落後。
所以一直到他九歲了,也一直是不願意與外界交流的狀態。
章子豪觀察了他一會兒,知道他是真的在看書,而不是又在發呆。
“小祈,今天都幹了些什麼啊?”
章子豪很是期待著看著他,半晌沒得到反應又問,“今天怎麼不和張奶奶再見啊?”
“晚上想不想和舅舅去燒烤攤啊?”
一連幾個問題都石沉大海,問的多了,季雲祈就開始焦躁的摳自己的手指。
章子豪連忙止住了詢問的語氣,隻是不由有些失落,說“吃飯吧。”
張嬸手藝很好,簡單的清炒白菜和西紅柿炒雞蛋,還有一道涼拌黃瓜。
章子豪白天要在工地上幫工,晚上去自己的燒烤攤掙點兒外快,一個月能有兩百的工資。
每個月還得給張嬸三十,白天照看一下季雲祈,順帶做一下每天的三頓飯。
在99年的時候,這點兒工資雖然不多,但是也夠吃飽穿暖了。
章子豪把飯端出來擺桌子上,又去把在院子裏不動彈的季雲祈拎回了家,放到餐桌前。
季雲祈吃飯不用人喂,但是卻慢的出奇。
章子豪吃完也沒法催他,隻能看著人發愁。
他姐就季雲祈一個孩子,誰知道這孩子出生就帶病,別的孩子小時候大人一逗就樂,他怎麼著都沒什麼反應。
一家人一尋思壞了,可去醫院檢查卻愣是啥病沒有。
可人就跟個小傻子一樣,不愛動,也不笑,對外界的反應幾乎是沒有。
他姐夫那個畜牲一看孩子這樣,想也不想出軌離婚來了個全套。
他姐為母則剛,一滴淚都沒掉,帶著孩子離婚以後各地跑著看病,五歲的時候才確診了自閉症。
結果那一年,他姐確診了癌症,熬了半年就走了。
章子豪身為孩子的親舅舅就承擔起了照顧他的責任。
一晃眼就四年了。
章子豪自己成了個不修邊幅的大叔,但倒是把季雲祈照顧的白裏透紅。
他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能把他外甥的病治好,了了他姐的遺願。
可這麼多年,藥沒少喝,針灸推拿按摩也沒少試,一點兒起色都沒有。
章子豪逢年過節給他姐上香都是希望他姐快點兒保佑她兒子好起來吧。
章子豪晚上沒空照看季雲祈,可他又不能把孩子自己丟家裏。
本來剛開始還發愁這事兒,結果巧了,隔壁有一個和季雲祈一般大的小孩兒。
那小孩兒家境不好,他媽是個做皮肉生意的,整個村子沒誰不知道,都喊她婊子。而婊子的兒子自然也不招人喜歡。
那小孩兒跟個小野狗一樣,天天在村子裏溜達,他也到歲數念書了,可他媽不送他去。
這時候念書的事兒沒人管,願意去就去,不願意去誰也沒法子。
可能因為營養不良,九歲的季雲祈雖然精神上生病,可是身體是很健康的。在同齡人中是不矮的。
可那小孩兒卻瘦弱的可憐,整個人幹幹巴巴的,老招人欺負。
章子豪幫他趕過幾次村裏的熊孩子,結果這小子就粘上他了。
大概是覺得他能保護他吧。
可章子豪雖然有心卻無力,他自己顧季雲祈就夠焦頭爛額了,而且,想起來這事兒章子豪都頭疼。
那孩子的媽太難纏了。
可那小孩兒也不知道怎麼和他媽說的,後來每天晚上都往他們家跑。
也不在飯點兒來,來了也不幹什麼,就湊到季雲祈麵前和他說話,雖然得不到回應,他也沒不耐煩的樣子。
這麼著時間久了,章子豪就默認了他來,也放心倆小孩晚上在一塊兒待著。
他走的時候把門一鎖,再交代隔壁鄰居聽著點兒動靜。
他走四個多小時,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大事兒。
倒不是章子豪心大,實在是這村子裏家家戶戶離得都很近,且知根知底,有個動靜能聽見。
而且有錢的人家早搬走了,留村子裏的都沒幾個錢,賊都懶得偷。
洗完碗,章子豪給季雲祈洗了把臉,給人換了身秋衣秋褲,拿了大紅色暖壺給他的專屬藍色泡腳盆裏倒好水,讓人把腳伸進去泡著。
一扭頭林頌程無聲無息的都踏進堂屋裏來了。
林頌程是那小孩兒的名字。
歌頌降生,前程似錦。
是村頭的錢半瞎子起的名字。
林頌程臉和手都洗的很幹淨,但是上麵密密麻麻的有些許的小傷口。衣服小了一圈,緊緊裹在身上,散發著灰蒙蒙的感覺。腳上的灰色涼鞋帶子斷了一邊。
已經入秋了,他的腳趾不自覺的蜷縮著,顯然是冷的。
他的頭發理的很短,露出額頭和耳朵,五官端正,甚至算的上濃眉大眼。但是因為膚色黝黑,就顯得土裏土氣的。
看見章子豪看他,他露出個傻裏傻氣的笑容,說“叔,你走吧,我看著季雲祈。”
章子豪歎了口氣,心裏不落忍,這孩子比季雲祈還小仨月呢。
“怎麼不穿我給你拿的衣服和鞋,不冷啊?”
林頌程結結巴巴的解釋,生怕章子豪生氣,“沒有,我今天幫我媽搬東西了,怕弄髒。”
章子豪簡直是不知道說什麼。
抄起一邊的暖水壺,又拿自己的洗腳盆倒滿了熱水。
然後去櫃子裏找了件自己的秋衣扔到了床上。
然後交代道,“去,洗個腳換身衣服,和季雲祈鑽被窩去吧。”
林頌程又咧著一口小白牙,點點頭,很聽話的樣子。
章子豪掃了一眼牆上的表,都七點半了。
今天不早了,差不多到了該上班的時間點了。
章子豪給倆人拿回來個尿盆兒,連家門帶大門都給鎖牢了。
章子豪人一走,林頌程就去把坐在床邊乖乖洗腳的季雲祈的腳從盆兒裏拿了出來。
從旁邊扯過毛巾給他擦了擦腳。
“去,上裏麵去。”林頌程學著大人的樣子說話。
但是季雲祈隻睜著一雙水靈靈的杏眼看牆上的掛表。
林頌程隻好用自己幹裂的黑乎乎的小手把他的腦袋掰了過來。
可季雲祈還是不看他,一個勁的瞟旁邊。
林頌程沒辦法,隻好半蹲下來,托住季雲祈的腿把他往床上一抬,季雲祈噗通倒在床上。
然後自己爬起來縮在了床尾,不看林頌程也不抬頭。
林頌程理不直氣不壯的說,“你生氣啦?我怕你感冒了,洗完腳不能著涼。”
其實林頌程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如此,隻是季雲祈看起來就很容易生病。
他沒動新的洗腳水,反而在季雲祈的剩水裏仔仔細細洗了遍腳,又拿另一盆水仔仔細細洗了洗胳膊和腿。
把水晃晃悠悠的從屋裏的下水道倒出去,才換上了章子豪的秋衣上了床。
他人小,大人的衣服上身就很滑稽,晃晃蕩蕩的剛好蓋住屁股。
季雲祈不知道什麼時候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林頌程不知道從哪看出來的,說,“你不生氣啦?”
他湊到季雲祈旁邊,伸手拉他,沒拉動。
“冷死了,我們蓋被子吧,我去給你拿故事書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