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
嶽肅真的覺得有些累了。這麼多年宦海漂浮,有起有落,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東征西討,南征北戰,尚未四十的年紀,卻已白發叢生。
人都有權勢之心,嶽肅同樣也有,但當你站到權利的頂峰,一覽眾山小的時候,難免會有落寞。高處不勝寒呀。遙想楊廷和、徐階當年,不都是站在這金字塔頂端的時候,幡然離去。
是到了急流勇退的時候了,功高蓋主、功高蓋世,仍然留在權利的頂點,難免遭人猜忌。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做了,答應過朱木匠的事情,也都辦到了,知遇之恩,托古之情,千古君臣,你走了,我也離開吧。在這裏,實在沒有再值得我留戀的了。
周公不是那麼好做的,要知道,周公當年也害怕流言蜚語啊。
嶽肅終於拿定了主意,離開這裏,歸隱田園,去過自己的日子。前半生都是為皇上,為報恩活著,現在終於可以為自己活著了。此時此刻,嶽肅身上突然感到一陣輕鬆,看來人真的應該拿得起,放得下,放下之後,便別有天地。
“皇上……”嶽肅緩緩地懷中取出一個木人,就是朱木匠的那個木人,他將木人小心翼翼地擺在地上,然後跪倒在地。
“臣決定了,臣決定離開,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幼主已經長大,已經親政,現在已經不需要臣了,臣也想過一些輕鬆的日子。好多年來,臣都沒有再雕刻過了,手藝都有些生了,等臣離開之後,一定多加練習,多雕刻一些陛下喜歡的小玩應,然後燒下去,看看是您雕刻的好,還是臣雕刻的好。”
他一個人跪在殿內,對著木人自言自語,難免有些淒涼。也不知過了多久,殿外響起腳步之聲,可能是太投入了,嶽肅甚至沒有聽到。
這養心殿,閑雜人等當然不得進去,走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朱慈焴。朱慈焴進門之後,不見嶽肅坐在椅子上,心中納悶,四下一掃,卻見嶽肅裏麵,對方木器的地方。
嶽大人為何跪在這裏?
朱慈焴好奇地走了過去,腳步很輕,他是想看看,嶽肅是在做什麼。
“皇上,記得臣第一次巡撫河南,殺了恩師鄒佳仁滿門,當時臣的內心真的好矛盾。鄒佳仁對我有恩,臣考場作弊,被他發現,那本是死罪,可他對臣網開一麵,還保了臣縣令之職。如此恩情,臣竟然沒有報答,如果說,鄒楓的案子隻是一般的案子,又或者說臣沒有那麼多棱角,可能會顧及恩情和把柄,放他一馬。但鄒楓案子實在是罪惡滔天,臣無法手下留情,最後鍘了他滿門,並將臣科場作弊之事,抖得天下皆知。原本臣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在許顯純拿聖旨前來的時候,臣已經打算束手就擒。幸虧在從北京出發之前,皇上曾對臣說,不管出什麼事情,陛下都不會下旨來抓拿微臣,如果有旨前來緝拿微臣,一切都可視為矯詔。就是因為臣相信陛下,陛下也相信臣,臣才能活到這一天。皇上對臣有再造之恩,還記得紫禁城上,臣被千夫所指,所有的人都要治臣於死地,又是陛下,力排眾議,用那以退為進之策,保住臣的性命,甚至還賜臣進士及第,天子門生。當然,臣後來聽說,那是皇後的主意,皇後對臣的恩情,臣也一直銘記在心。雖然,這些年皇後一直對臣有所猜忌,但恩威並用,臣從未懷恨過。臣要走了,在臣離開之後,皇後的心,也應該會放下了……”
嶽肅的這一番話,既是回憶往事,也是有感而發,可謂發自肺腑。朱慈焴聽的真切,聽的明白,尤其是是最後那一句。一聽說嶽肅要走,他不由自主地說道:“愛卿,你……”
“皇上……”嶽肅趕緊起來,轉過身子,給朱慈焴施禮。
“卿家,適才你在和誰說話呢?為什麼說要走?你要去哪裏?”朱慈焴問道。
“臣……是在和先帝說話……”嶽肅如實說道:“皇上去慈寧宮的時候,臣閑來無事,過來欣賞一下這裏的木器,不經意間,發現了當年先帝與臣比試木工,雕刻的銅鍘模型。看到這個,臣不由得想起往事,想起先帝對臣的厚愛,所幸臣沒有辜負先帝。眼下皇上親政,馬上就要大婚,且天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真乃社稷之福。想到這些,臣突然發現,朝廷已經沒有什麼再需要臣的了,而且臣現在也真的累了,一時萌生去意,想要辭官歸故裏。”
“這、這怎麼行,眼下朝廷能有這個局麵,全都是卿家一手操持起來的,若無卿家,怎有我大明朝現在的盛世。還有,朕親政日短,許多事情都不明白,朝中大小事務,全都要卿家主持,卿家怎麼能說走就走。這件事,萬萬不可,還請卿家三思。”朱慈焴還是很明白事理的,知道不能讓嶽肅離去。
“皇上,現在朝廷之中,既有內閣,又有議會,大事小情,皆可相互協商辦理。閣臣之中,亓詩教、張正剛等人,皆是治國能臣,有他們在,臣可有可無。再者說,皇上已經親政,臣這個托孤之臣,真的可以卸任了。”嶽肅真摯地說道。
“卿家,你現在還不到四十,亓詩教、張正剛都偌大的年紀,尚沒有致仕的打算,更不消說是卿家了。愛卿,是不是有什麼朕做的不對的地方,所以卿家才萌生去意,要是這樣,卿家盡管對朕明言,朕一定改過。”
“沒有、沒有……陛下為人寬厚,乃有道之明君,絕無半點錯處,全是因為臣確實想走了。這些年,臣實在太累,真的好想歇息一番。況且,臣的老娘年事已高,臣一直沒能在左右侍奉,臣打算回鄉之後,好好侍奉母親,在母親膝前盡孝,讓她老人家可以安享晚年。”嶽肅語重心長地說道。
“這……給母親盡孝,這是應該的,可是……朕實在離不開卿家呀。要不然這樣,卿家將母親接到京師,朕再賞卿家一所宅子,多賜金銀,讓她在京中養老。”朱慈焴說道。
“陛下,這玩玩使不得,老母年事已高,不宜舟車勞頓,還有,老父的墳塚,尚在家鄉,母親也不會答應前來。”嶽肅推辭道。
“愛卿……”見到嶽肅去意已決,朱慈焴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勸說了,隻好說道:“你先莫要著急離開,朕看不如這樣,此事你再思量一段時間再說,等到朕大婚之後,再定去留。”
“那……微臣遵旨。”嶽肅躬身說道。
“朕突然想到,還有一件事,要去一趟慈寧宮,卿家若無別的事情,就先告退吧。”原本朱慈焴還打算嶽肅研究一下關於製造紀念金幣的事情,現在一看嶽肅請辭,半點心情也沒有了,隻想著趕緊把這事告訴母親,和母親商量一下,該怎麼辦。
“那臣先行告退。”嶽肅再次躬身施禮,然後轉身,彎腰拾起地上的木偶。
“這是什麼?”朱慈焴問道。
“這是先帝的木偶,當年臣第一次與先帝比試木工,先帝按照臣的模樣雕刻,臣按照先帝的模樣雕刻,這就是那時雕刻的,後來臣一直隨身攜帶,片刻不曾離身,每當思念先帝之時,便取出觀瞧。”嶽肅直言相告。
“卿家真是重情之人呀……父皇能夠遇到卿家這般知己,足慰平生。”朱慈焴感慨地說道。
“先帝對臣恩同再造,待臣於手足,臣焉敢忘懷。勢必結草銜環,以死相報。”嶽肅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