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下午,雖然女皇的婚禮尚未開始,但為了營造出一種“舉國歡慶”的氛圍,海州城的大街小巷也“劈裏啪啦”地燃放起了鞭炮。那些渾身肮髒、衣衫破爛的市民們,用他們麻木的眼神,茫然地看著諸位“大聖國”的豪門仆役到處放鞭炮、拉橫幅,不由得對傍晚可以免費吃喝的流水席也多了幾分期待
在這此起彼伏的萬家爆竹聲中,一群剃了短發、穿著套頭衫號衣、麵黃肌瘦,仿佛風吹就倒的家夥,也顫巍巍地走出了海州勞改營的大鐵門,然後望著勞改營外麵的街市和鄉野,不由得黯然淚下。
“……這該死的海州大魔國!貧僧總算是活著熬出來了!當年真不該聽了那幫讀書人的忽悠,來這兒降什麼妖,除什麼魔啊!可憐我那三個師兄,全都在這個鬼地方死得好慘呐!”
一位江南口音的光頭漢子,看著自己渾身上下的傷疤和曬得黝黑的皮膚,忍不住老淚縱橫地悲歎道。
“……智丈小友,人終有一死,您也別太傷心了。不管怎麼樣,咱們好歹是活著出了火坑。”
旁邊一位瘦得脫了形的中年道士,對智丈和尚安慰說,“……等你回到揚州禪智寺之後,就好生調養,修生養性,再也不要出來冒充什麼俠客了。海州大魔國的這些日子,就當是做了一場噩夢吧!”
“……哼,你們兩個南方人真是太沒誌氣了!看灑家回山之後叫齊了師兄弟,帶上趁手家夥,聯絡天下義士一齊鏟平了這吃人魔窟!也讓這幫魔教妖邪和海外髡賊,好生領教一番少林武功的厲害!”
另一個自稱是出身嵩山少林寺、精通金鍾罩和十八銅人陣的中年和尚,滿臉傲氣地如此說道,隻是那雙還在微微打顫的腿腳,卻顯示出這位少林武僧同樣也是色厲內荏……
——以上這幾位被釋放的勞改犯,都是被海州“大魔國”各種淫邪妖異的傳說所惑,興衝衝前來斬妖除魔的高僧、道長和俠士們。這幫看多了“澳洲武俠小說”的家夥,向往著“提劍跨騎揮鬼雨,白骨如山鳥驚飛。塵世如潮人如水,隻歎江湖幾人回”的大俠風範,不顧自身斤兩,憑著幾手粗淺功夫和雜耍技倆,居然就敢東施效顰,跑到海州來“斬妖除魔”。本以為這海州大魔國真的藏著什麼武功秘笈、靈丹妙藥和金銀寶藏之類,或許還有熱情如火的妖女魔女會幡然醒悟,願意倒貼過來肉身布施他們這些正道俠士……結果才剛到了海州地麵上,就因為對著聞香教眾口出狂言,而狠狠挨了一頓棍棒,隨即被逮到了勞改營。
可想而知,統治海州的前聞香教眾,自然沒有什麼現代社會的法製和人權精神,直接把他們當成免費苦力使喚,整天戴著鐵鐐銬,被皮鞭驅使著篩砂子、砸石頭、編籮筐……那可當真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連軸轉,吃得比雞少,幹得比牛多,睡得比狗晚,不時還要被看守毆打和餓飯。如此折騰了十幾年之後,饒是鐵打的漢子也熬不住折磨,紛紛相繼倒斃進了亂葬崗喂狗。虧得眼下“齊天大聖”徐馨兒女皇再婚,舉國大☆赦,眼前這最後幾個顫顫巍巍的死剩種,才不用繼續篩砂子篩到死,而是能囫圇著走出牢門。
“……少林寺?嘿嘿,你這禿驢是在牢裏關了多少年啊?連李自成火燒少林寺的事情都不知道?”
聽了那位少林武僧的大言不慚,旁邊一個同樣剛剛出獄的黝黑少年,頓時不由得嘿嘿冷笑起來,仿佛看到了什麼笑話似的——這家夥在前天剛剛因為打架鬥毆而被關進牢裏,結果才篩了兩天砂子,今天就趕上大☆赦被放出來了,對外界的消息,自然比這幾位吃了好些年牢飯的道長高僧們要靈通得多。
“……火燒少林寺?!”一眾僧俗俠士們在海州勞改營裏篩了那麼多年的砂子,對於江湖消息自然是閉塞得很,當即追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那大順皇帝李自成為何如此喪心病狂?”
“……那已經是十年前的舊事啦!至於原因麼,誰讓李自成揮師攻打洛陽的時候,少林和尚腦筋搭錯,非要幫著守城呢?這下可好,洛陽陷落之後,少林寺立刻遭了報應,被李自成派兵一把火燒個精光,大小和尚不是被殺,就是被繩子捆了賣到咱們海州來換軍餉,那時候我可是親眼看著他們一溜兒大光頭,在碼頭上被挨個兒用烙鐵在臉上燙了奴印,然後被押上荷蘭紅毛夷的販奴船的……”
那海州少年一臉嘲諷地如此說道,“……所以說,大師啊,你那些師兄弟,怕是已經被賣到爪哇國了!”
驟然聽聞這等噩耗,剛出獄的少林武僧頓時仰天哭號一聲,隨即癱倒在地,淚流滿麵。而旁邊那位揚州和尚,則是連忙扶起他安慰說,“……師兄還請節哀,若是無處可去,不妨跟我去禪智寺吧!”
不料那海州少年又是冷笑一聲,“……揚州禪智寺?嘿嘿,你們兩個光頭,還真是難兄難弟嘛!”
“……阿彌陀佛,這位小施主,何出此言?莫非貧僧所在的禪智寺,也出了什麼變故不成?”
那位來自揚州禪智寺的和尚聞言,不由得大驚失色,“……還請小施主不吝告知!”
“……還能是什麼變故?自然是遭了兵災啦!”那海州少年撓了撓頭發答道,“……八年前,李自成率軍東征清國,與清國皇帝多爾袞大戰徐州,結果清軍慘敗,一路南逃到揚州之後內訌嘩變,一把火將揚州城燒了七天七夜!雖說後來李自成遇刺死了,大順朝也垮了。但清軍同樣沒膽子再回江北,而是毀棄了揚州城,盡遷其民至江南。揚州禪智寺就算之前僥幸沒被燒掉,眼下也肯定被清軍搞成廢墟啦!”
“……阿彌陀佛!我的佛祖啊!!!”出身揚州禪智寺的和尚頓時也雙眼一黑,跌坐在地,淚如雨下。
“……咳咳!兩位若是無處可去的話,不妨跟貧道一塊兒回泰山如何?”
之前那位瘦得脫了形的中年道士見狀頓時有些不忍,對兩位獄友說道,“……雖然貧道出身的玉帝觀,未必答應收留二位,但泰山也有不少佛寺,可供二位掛單……”
隻是道士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海州少年給打斷了,“……回泰山?這個……道長你該不是開玩笑吧?”
那道士霎時間聽得心頭一緊,“……這個……莫非泰山玉帝觀在這些年裏,也出了什麼變故不成?”
“……唉,何止是你那玉帝觀出了變故!根本就是整座泰山上下都全完了啊!”海州少年歎了口氣,對道士解釋說,“……大概在五六年之前,從西北陝甘那邊流竄過來一群回回悍匪,拖家帶口的足有幾萬人,不知怎麼的闖進了山東,先是一口氣橫掃魯西各縣,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當真是所向披靡。之後,這幫回人悍匪又在前年攻上了泰山……哎,如果他們隻是想要搶錢搶糧搶地盤,或者玩什麼泰山封禪,那倒也沒啥,誰讓人家的拳頭大呢?誰知這幫回回卻是一心要傳播他們的那套教義,為此要伐山破廟肅清旁神,於是把泰山上下的幾千僧人道士一概殺盡,各所佛寺道觀統統改成了掛新月旗的真神廟……”
“……那,那後來呢?這幫回回魔頭,如今還盤踞在泰山上嗎?”道士顫聲問道。
“……那倒沒有,這幫回回也就在泰山折騰了大半年,然後在去年春天被澳洲人發大兵打敗,隻得逃出山東地界,重新流竄到北方去了。聽說好像打進了北京城,又在那邊狠狠造了一番殺孽,還在通州蓋了座骷髏塔。但是,被澳洲大兵收複的泰山一帶,也被糟蹋得不成樣子,農田全荒了,房子也都毀了。”
海州少年撇了撇嘴答道,“……所以澳洲大兵雖然打下了泰山,但也沒有久留,隻是將當地百姓遷到了萊州、膠州和咱們海州安置,然後就撤兵了。如今泰山上據說連活人都沒幾個,你們過去是想當野人嗎?”
聽了這話,那泰山玉帝觀的道士,和另外一個從泰山那邊來的僧人,都猶如五雷轟頂,瞬間呆若木雞。而剩下幾個高僧、道長和俠士們,則趕緊一擁而上,圍住那位消息靈通的海州少年,七嘴八舌地打聽各自家鄉的近況。然而結果都是慘不忍睹:不是被伐山破廟,就是被屠城滅族,最起碼也是被強製遷徙……
——過去這十多年裏,華夏大地幾乎上演了一切人類能夠想象到的悲劇和慘劇……兵馬流寇廝殺劫掠,邦國王朝旋起旋滅,名山古刹化為荒野,名城大邑淪為廢墟,旱澇大災接連不斷,中原沃土遍地荊棘。
至於湖廣、江南、川蜀、關中等地,同樣也是戰火連天、餓殍遍地,再加上接二連三的瘟疫和水災旱災,簡直是不給老百姓留下半點兒活路,很多地方連消息都斷了。天曉得是不是人全死光變成鬼國了。
相比之下,海州這個托庇於“澳洲髡賊”的大魔國,居然已經稱得上是安樂之地了。
“……老天爺啊!本以為這海州乃是魔窟,想不到故鄉更是早已淪為煉獄,這叫人何去何從呐!”
一位道士跌坐在地上,滿臉苦澀地哀歎,“……罷了罷了,眼下就是想要回鄉,手裏也沒有盤纏,還是先找個能安頓下來的地方,好歹掙一碗飯吃吧!我今天連早飯都沒吃上呢!”他揉著咕咕叫的肚皮,用期盼的眼神看著海州少年,“……這位小兄弟,可否打聽一下,這附近有什麼招人的地方嗎?”
“……海州這邊……招工的地方也有幾個,可是你們肯定找不到保人,恐怕沒有哪個店鋪作坊敢收啊!在碼頭扛大包倒是不用人作保,但瞧你們這副風吹就倒的撲街衰樣,海州地麵上有哪個工頭肯要?”
少年為難地撓了撓頭皮,但隨即眼神一轉,就有了個貌似可行的鬼點子,“……不過,大家好歹是一起共患難過的,咱也不能看著你們餓死在外頭。看到海邊那座屋頂上豎著十字架的西洋寺廟了麼?你們隻要過去如此這般……好歹混上幾頓粗茶淡飯還是沒問題的。什麼?海州城裏的那個西洋教堂看上去更氣派?拜托,今天咱們的‘齊天大聖’要在那兒出嫁呢!就憑你們這副髒兮兮的邋遢模樣,居然也想混過去吃流水席?小心因為有礙觀瞻,被人家一頓棍子打出來啊!……做人要知足!!莫要再不知死活了!!!……”
幾個小時之後,一群吃了多年牢飯的前佛教界和道教界神棍人士,就坐在了城外海邊山頭上的一所天主教修道院裏,領到了一身漿洗得泛白的修士灰袍,又草草梳洗了一下髒兮兮的頭臉,然後狼吞虎咽地啃著色澤黝黑的硬饃饃,喝著帶了餿味的豆子湯或稀粥——這都是他們自願皈依上帝之後,才從修道院管事手裏拿到的免費夥食,同時豎起耳朵聽著“澳洲天主教會”的一位見習牧師,略帶粵語口音的布道:
“……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不管世人信還是不信……須知唯有虔誠的信徒才能得救,並不是身體死亡一切就結束了,在最後審判之時,生命名冊上沒有名字的人,會被投入永遠不滅的火堆……相信耶穌吧,等待他的降臨……不要錯過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