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常友連離開西臾,去中央黨校參加為期五個月的學習。賈士貞想到自己明天也要去省城報到,心情變得複雜起來。既沒有淩雲的壯誌,也沒有特別的興奮,反倒有點寂寥灰暗。正準備回辦公室時,手機響了,一接電話,原來是王司長。王司長說,他想在賈部長臨走之前單獨聊一聊,賈士貞說聽候王司長的安排吧,時間就約在下午三點鍾,王司長的房間。
市委大院裏轉眼間都不見人影了,賈士貞一個人邁著不緊不慢的步伐往市委組織部走去,冷不防,旁邊出來一個人,跟在賈士貞身邊。賈士貞一轉臉,原來是張敬原,張敬原從哪兒冒出來的?賈士貞好生奇怪。隻見張敬原神情沮喪,又有點可憐兮兮的樣子。
賈士貞放慢了腳步,看看張敬原,小聲說:"敬原同誌,有事?"
"賈部長,你雖然對我們……不管怎麼說,我還是非常感謝你的……"張敬原欲言又止,停了一會兒又說,"要怪,就怪我的命不好……人的命運啊……"
賈士貞一時被弄得心煩意亂,他不明白,市委領導之間的談話應該是相當秘密的,但怎麼就這麼快傳到當事人的耳朵裏了呢?按照過去的脾氣,賈士貞很可能會狠狠地教訓他一頓,然而現在,賈士貞覺得這並不能怪他。於是微微一笑,說:"你還蠻相信命運的嘛!"
"中國人誰不相信命運?"張敬原尷尬地勉強笑笑,"一個人的生死、貧富,甚至遇到的災難、禍福都是命中注定的。我算什麼?"
"那你認定自己現在這一切都是因為命不好?"
"……"張敬原欲言又止,隨後又像是突然下定了決心,一改往常的拘謹,"人總是這樣的,誰會想到自己的未來是什麼樣子?我如果能想到……"
"敬原同誌,你可能對我有意見,有看法,我能夠理解你。"賈士貞本想說一番道理,可他沒有說下去,他知道此刻的張敬原,心情一定是很複雜的。
"賈部長,平心而論,如果你的改革不觸犯到我的個人利益,我也認為你的改革是非常正確的,可是我現在卻……"
張敬原雖然沒有說下去,可給賈士貞留下了許多深思。賈士貞陡然間有一種換位思考的感覺。站在那些人的立場上,如果不是中央調研組王司長的到來,常委會如期召開了,張敬原他們的問題解決了,豈不是皆大歡喜嗎!然而,這一切都為時晚矣。在這一瞬間,賈士貞甚至開始相信一個人的生活真的由命運主宰。而且在這個世界上幾乎人人都會談論命運這個無法回避的話題。賈士貞到西臾市委組織部後覺得張敬原這樣的幹部不具備副縣處級的素質,可今天和張敬原的一番對話,他突然覺得,如今的組織部門,要想選拔出素質高的幹部,實在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
賈士貞看著張敬原離去的身影,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中國人特別忌諱"四"這個數字,有哪位有權領導車牌號上有"14"?又有哪位領導家的電話號碼是"14"?手機號碼上"8"越多,官越大,官越大越想"發"(8),"88888","發發發發發",意思是財發得越多越好啊!不久前他聽說省裏有一個副廳長,遊玩陝西黃帝陵,至山頂"下馬石"前,此石碑上寫著"文武官員至此下馬"。一位隨行的下級手握照相機,見到這位副廳長興致勃勃地過來了,便舉著照相機說:"某廳長,給你照一張留念。"誰知這位副廳長臉色大變,氣憤地說:"搞什麼搞,不照,下馬,不吉利!"其實那位下屬也是好意,可誰想到回來不久,那位副廳長真的莫名其妙地被免職了!
常書記的牌是"莫C-0001"號,邵市長的車牌是"莫C-0002"號。依職務和權力排下去,就是沒有"莫C-0004"號和"莫C-0014"號車。那麼"莫C-0004"和"莫C-0014"號車牌到哪裏去了呢?他不知道當初給市委、市政府領導掛車牌是按照什麼規矩排的,反正他用的那輛桑塔納2000是"莫C-0008"號。而常書記的手機最後是四個"8",他辦公室的電話號碼是"88518888",那是"發發我要發發發發"的意思了!
哎!中國人就是……可英語裏的"一、二、三"卻讀作"one、two、three",而"八"卻讀做"eight"。
這一陣思潮奔騰,使得賈士貞的心情更加複雜起來。
第二天下午,賈士貞趕到莫由大學報了到,拿到了相關材料和日程表,當天沒有什麼重要活動,第二天上午省委和省委組織部領導參加開學典禮。
賈士貞知道從明天開始,他們這一行二十八人將要開始封閉式集訓,沒有特殊事情是不準請假的。賈士貞想,這段時間夫妻之間經曆了風風雨雨,決定珍惜這個晚上,看看時間,玲玲快要下班了,正準備回家,手機響了兩聲,知道是短信,便打開一看,卻是周一蘭發來的:"你回到省城了嗎?"
賈士貞猶豫了一下,簡單作了回複,就立即將周一蘭的短信給刪除了。
不是賈士貞不願意去見周一蘭,他想到自己馬上就要出國學習,而且這一走就是半年,玲玲一個人帶著孩子不說,夫妻一別半年不得見麵,心中還真的有些留念。更不想在出國之前夫妻之間再發生什麼不愉快,不管怎麼樣說,今天晚上和妻子女兒好好享受一回天倫之樂。
回到家裏,隻見玲玲早已提前下班,餐桌上擺著幾種鹵菜,廚房裏的抽油煙機呼嚕呼嚕地響著,整個室內充滿了甜蜜和生機。
賈士貞來到廚房,玲玲一點也沒有發覺,玲玲猛一轉身,見丈夫已站在廚房門口,心裏一動,粲然一笑,往日所有的不快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賈士貞的心裏也是幾個月來少有的歡暢,便上去給了妻子一個甜甜的吻。玲玲幹脆放下手中的事,兩手在圍裙上擦了擦,一把摟著丈夫。賈士貞倏地想到,或許他和常書記關於程文武、張敬原他們提拔的決定已經放射到文化廳張廳長那裏了,雖然這個決定沒有來得及實施,可那不能怪他賈士貞和常友連。
吃晚飯時,玲玲方說起張副廳長這幾天臉上出現了少有的燦爛陽光,不知道預示著什麼,還說機關裏傳說張副廳長要當廳長的風聲越來越強烈了。賈士貞隻是笑笑沒有和玲玲深入去議論張副廳長,但他懷疑,或許張副廳長真的要當廳長了!另外也不排除張副廳長臉上的陽光是張敬原傳遞給他的。不管怎麼說,對於賈士貞和玲玲來說,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樣,一說到張敬原的事,夫妻之間就不愉快了。
家庭的氣氛似乎又恢複了往日的甜蜜和歡樂,或許是因為賈士貞馬上要出國,而特別珍惜分別之前的團聚時光。
轉眼間,一個月的集訓生活結束了。
二十八名赴美國培訓班的學員,開始了新的生活。無論原來是廳長、市長、組織部長,還是縣委書記、縣長、處長的,到這裏都得取下頭上桂冠,大家一律稱老張老李。在他們當中年齡最長的是省發改委黨組副書記、副主任周光,四十四歲,年齡最小的是梅州的一位縣長李丹,三十六歲,賈士貞的年齡排在倒數第三位。這個臨時集體的班長是周光,副班長是賈士貞,他們在新的環境中開始了另一種生活。也許你上過小學、中學、大學;也許你當過兵,在解放軍的大學校裏度過人生的大半個春秋,然而像他們的這種經曆,卻是很少有人經曆過的。
清晨,兩輛商務車把這樣一群特別的人物送往首都機場時,莫由省這二十八名精英們懷著昂揚鬥誌登上一架波音747國際航班。飛機起飛時,他們默默地向祖國告別,懷著雄心壯誌,等待著從美國回來,報效祖國。
賈士貞坐在窗口,感覺著自己漸漸騰空而起,很快大團大團的白雲落在自己腳下了。
三個多小時後,飛機降落在日本成田機場,大家下了飛機,要在成田機場休息兩個小時,再換飛機,飛往美國。
當他們再次登上另一架飛機時,飛機上已經不完全是黃皮膚的空姐了,這架美國航班的乘務員除了少數黃皮膚的空姐外,都是黃頭發的中年白種女人和棕黃頭發的美國男子。而飛機上的乘客除了他們二十八個中國人之外,都是外國人,乘務員講的全部是英語。賈士貞一行雖然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官員,雖然在那一個月的集訓時,主要接受了英語訓練,但當他們完全置身於外國人的環境當中時,他們突然感到自己幾乎聽不懂一個單詞。
當擴音器裏響起了女性柔和流利的英語時,賈士貞看看周圍的同行,隻見個個都睜著疑惑的眼睛,不知所雲。
賈士貞直起身子,豎起耳朵聽著,可是一句也聽不懂。這時,隨行的女翻譯走到他們中間,壓低聲音,說:"馬上用餐了,都是西餐,有三種,每個人自己選一種。菜單上有圖,大家可以看著圖來選!"
雖然中國人都不習慣西餐,但是,他們還是各自選擇了一種,不過他們的選擇隻是沒有根據的隨便選罷了。
吃完飯,機艙裏安靜了下來,乘務員拉下窗戶的遮光板,也關掉燈,整個飛機上變得昏暗起來,如同夜晚一樣。隻有少數外國乘客戴著耳機,不知道是聽音樂,還是在看扶手上的電視,這樣一個臨時集體,卻是十分安靜,十分有秩序。
賈士貞想休息一會兒,可是心裏始終平靜不下來,他雖然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可眼珠卻一個勁地在轉動。
又過了一會兒,賈士貞看看手表,在中國,在莫由,現在該是晚上了,他無法知道現在到了什麼地方,按照時間計算,從北京飛到紐約,連同在日本停留的時間在內,需要十八個小時左右。到達紐約的時間應該是中國的次日早晨六點鍾左右,而紐約正是晚上。
不知為何,賈士貞毫無睡意,雖然也覺得有些困頓,但是茫茫思緒卻如同海浪一樣,不斷地拍打著他的心,當他的腦海裏出現華祖瑩的形象時,更加有幾分興奮了。如果說在異國他鄉他們還能夠見麵的話,這不又是一種什麼特別的緣分嗎?前不久,華祖瑩給他打了電話,他本不想把他到美國學習的事告訴她的,可是那個越洋電話把他們越拉越近,當時華祖瑩根本就沒有掛電話的意思,他知道,在美國打國際長途都有自己的訣竅,你就是打一兩個小時,也花不了幾個錢。他們聊著聊著,賈士貞不知什麼時候脫口而出,說自己馬上要到美國學習,當時華祖瑩在電話裏叫了起來,當她得知賈士貞的行程後,堅持要到紐約機場去接他,賈士貞說他們一行二十八人,還有一個女翻譯,雖然賈士貞沒有說出其他原因,但華祖瑩知道他的意思,便把自己在美國的電話告訴他,讓他住下後一定給她打電話。
臨出國前,賈士貞還特地找來美國地圖,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們此次赴美國學習的紐約大學哈蒙利分校和華祖瑩讀書的塔克商學院不僅都在美國的東海岸,而且相距很近,汽車一個小時就到了。
賈士貞還清楚地記得,華祖瑩在出國後,給他的第一封信中說:"我真誠地希望你爭取機會到美國來看看,學習學習,哪怕是幾個月,接受一下先進思想和觀念……"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華祖瑩的這番話真的變成現實了,而且在大洋彼岸的他們,居然相距那麼近!
飛機終於降落在紐約機場。
這群來自中國的學員們,西裝革履,精神煥發。他們走下飛機,步入JFK國際機場大廳時,滿眼湧入的都是英文。像迷宮一樣的大廳,簡直讓他們摸不著東西南北。賈士貞舉目四望,不同膚色的人群在這大廳裏彙聚,這裏仿佛包容了整個世界。大幅的香水廣告上美女的媚眼瞥著從東方古國遠道而來的官員們。
對於這群在中國被稱為寵兒或者精英的人,雖然在內心認為美國可望而不可及,但他們始終隻是把對世界第一大國的神秘和敬仰隱藏在心靈深處。當他們真的踏上這個被稱為世界最先進的國家時,內心還是相當複雜的。賈士貞突然想到《北京人在紐約》的開頭幾句話:"如果你愛他,就把他送到紐約,因為那裏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紐約,因為那裏是地獄……"
他們各自取到了自己的行李,像一群小學生似的跟在女翻譯身後。他們感到現在不僅僅是陌生的環境,除了他們這二十八個人,所有的人都操著一口不知所雲的英語。
這時,隻見女翻譯熱情地揮了揮手,一個黃皮膚的中年男人拉著身邊的高個子白種人來到了他們麵前。他們流利的英語讓這些學員們目瞪口呆,連一個單詞也沒聽懂。女翻譯回過頭,朝他們招招手,示意大家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