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二十步……一百步,兩百步……從快走到奔跑,貴族的禮儀刻在她骨裏,如斯慌張,卻仍然那樣的姿態翩然。
已經跑出漫長的距離,稍停了一下步子,不過低頭喘一口氣,再抬頭,那玄衣男子已經在麵前了。
也是,人怎能跑得過惡鬼呢?
於是金釵委地,華裳碎裂。男子摘下麵具,露出一張令她驚恐的麵目。那張臉上竟然長滿了掙紮的手——那些手上那麼的小,又那樣的密,彼此抓著撓著,好像要去撕扯掉什麼,卻隻能無力地撕扯著。
而在這時,他把臉湊近她的臉,那些手便也湊近她的臉。很快,那些手就刺進她的皮膚,她的臉上沒有傷口,卻分明地感覺到生命在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那些手全都消失。玄衣男子用一隻手捏住她的下巴,幾乎要將她的下巴捏碎,他輕蔑地笑著,似乎在看一隻蟲豸,或是一朵脆弱至極馬上就要死去的花朵。
當晚,常年為皇帝獻藥的官員便入宮,伏跪在冰冷的地磚上,顫顫巍巍地向皇帝解說他頭一晚的卜測,盧國公家的嫡長女可入宮,必將使國運更加昌隆。
這本就是皇帝令他而言,高高在上的帝王又怎會不同意。於是聖旨立下,送入國公府裏。
已入暮年卻仍有血性的盧國公洗劍磨刀,準備為女一戰。
獻祭給“天神”的“人牲”便又多了一位英勇的武將。
所以在那盛大繁華的上巳大典之中,玄衣男子站在高台之上,居高臨下地觀禮,看那弱小可憐的一位姑娘手持匕首,取出自己的心髒。
因為他說:“隻要你願意這樣做,你的父親就能回來。”
不過是惡鬼的戲言罷了。惡鬼總是喜歡玩弄人心的,就像那隻刻意放出的鹿,其實不過是鬼影罷了。
但有些事惡鬼也不曾知道。
譬如那姑娘死去之後,又重回過去,回到春獵之前,更早的日子裏。
也許是這世間真有所謂“天神”,天神在無盡的虛空中偶然地睜了一次眼,於是笑納了她父親的一次獻祭,並回饋給這信徒一個禮物。
於是她的血被父親引出,封印在桃林之下,為桃林所供養,以消弭鬼氣;又為她洗盡凡骨,令她得以領悟某種玄妙之境,暫得幾分微弱的神力。
神明當然也是貪婪的,否則怎會放任惡鬼至斯?所以盧懌年得到了一切,她的家人便失去了一切。
國公府不過是她費力維持的足以亂真的幻境,小婢與那熱鬧的街市亦是如此。惡鬼縱然操控人世,終究不是神明,他辨別不了這幻術。
所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她未參與春獵,沒有那隻鹿,他依然要祭祀她,卻被那個笑容激起了勝負欲。
但也有並不在掌控中的事。
譬如。
那束花是假的。
可那束花又是真的。
因為無論一切多麼虛緲,溫度永遠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