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日約十天以前。
夜裏,一宮室突然呼喝之聲乍起,“兄長!兄長!”聽得是一成熟男子的聲音,隻是此時這聲音之中滿是淒涼慌張。
頓了半晌。
“來人!”又是這男聲,威嚴道。
門外宦者聞聲,急忙衝了進來躬身拜著問道:“君上,下臣在。”
“什麼時候了?”那男子斂了斂剛才的失態,聲音平靜道。
“回稟君上,五更將近二刻。”此宦雖生的粗糙,聲音倒是輕靈道。
“點燈,退下。”那男子一隻手搓著麵目,一隻手指了指一步之外那盞銅質油燈。
見這油燈形狀精致大氣,山狀底座上鐫刻豐富。底部有河水紋路,在左則水紋激蕩仿若奔出,在右則平穩緩和潤物無聲。中部紋刻有桑、菽等作物圖樣,一片豐收之景,上部則是百獸橫行,虎狼環顧,蛇象相搏。山頂之上有一樹,樹上落一燕子,呈張嘴狀,似可聽其啼鳴。繞此樹五方,複各有一樹,樹枝上頂一銅盤,銅盤上油光晃動。雖日常使用,但其上應是長期擦洗,所以光滑鋥亮,幾欲通明。
“諾。”宦官快步點明了燈台,複得躬身拜了拜,退了出去,關門時極是小心無聲。
“原來已過五更”,這男子低聲對自己說了幾句,起身走了幾步,從掛架上取下一柄長約六寸的劍來。
“錚”拔劍出鞘。
銅黃劍身上映出男子模樣,兩撇淩厲眉毛下一對狹長眸子映出點點燈光,鼻子甚長鼻梁高挺,兩片薄唇隱於須髭之中。
男子凝視劍身隻見得自己發絲糾纏,麵含水光,一副慌張模樣。低頭看了看,又見羅紗寢衣已如漿洗。
搖了搖頭,呢喃說到:“兄長......任好怎敢忘秦國霸業,我......定要稱霸一方。屆時,何人還敢言我秦人與戎族無異!”
“鋥”歸劍於鞘。
第二日,男子坐於雍宮堂上,麵前是四位治政大夫,百裏奚,騫叔,丕豹,公孫支。
此刻,幾人剛論完桑農之事,正羅列起了各國的人物風情。
百裏奚見男子總是神色恍惚怔怔。便停了話題,上前一步,躬身施禮道:“我見君上今日眉目不展,似是有猶疑之事,臣欲效上,望解君憂。”
其他三人自然也可看出男子異狀,是故紛紛躬身施禮道:“我等願為君上解憂。”
那男子聽其幾人所言,露追憶之色,長歎了口氣,開口道:“昨日,我夢中見宣公,成公兩位兄長。兄長問我‘任好,秦國可強?秦地可廣?戎人可滅?’ 我惶恐,對答不出。兄長麵露悲痛,泣血而走。”
男子言罷,騫叔上前道:“君上繼任以來,透心燭骨以圖秦強,秦內誰人不知。二位先君知此當心感安慰。君上切不可如此逼迫自己,以至心中起癔。”
男子搖了搖頭,道:“非是癔想,如今晉在東方,與我已成秦晉之好。然,戎族在側,征戰劫掠,殺我秦人無數,定是因此擾我兄長之魂靈,這才托夢而來。為此,孤欲擊戎而撫先人,以戎人頭顱之重,平我兄長不安之心。”
百裏奚聽罷,雖深感其兄弟功業傳承之情意,但此時政穩民息,正是國家累計勢力,以圖大興的時刻。
心道驟然出兵,萬萬不可。遂再進一步,說道:“晉以我秦為屏卻戎,平穩時,自是與我秦交好,若戰事不利,則必西進於秦,屆時四方相搏,秦危矣。且,先人之靈固重,比之當下則應緩報之。當下國內安穩,君上理當乘勢而治,強秦非一日以成,戎族難一戰而滅!君上,細思!”
其他三位卿士聞言,麵上也均露出讚同之色。
男子聞此,麵上不忍之色頻現,想是心中也是諸念比鬥,不大安穩。
此刻,大堂之上除了男子的粗重呼吸之外,幾無聲音。一點之後(按今時為24分鍾)。
男子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歎了口氣道:”諸卿有理,孤剛才所言,草率糊塗。“說罷便也起身向幾位鞠躬行了一禮。
幾人見狀,也是忙著行禮,口中頌道:”君上英明,為國息戰,為民忍服,我等敬佩。“
禮畢,男子直起身來說道:”諸位,大戰不興,為國修養。然,小戰如何?“
丕豹道:”君上之言,何為小戰?“
”昨日探馬來報,渭河以北有小股戎人遷徙而來。若我率一隊人馬,效戎人擾我邊境之法,劫掠戎人,安我兄長之靈,保臣民之修養,章我秦之君威。諸位以為如何?“男人眼中,此刻的好戰之意如西北荒漠般浩大威壓。
堂下幾人,均是不敢直對,紛紛低頭。
隻有百裏奚言道:”小戰,無利,若軍中之人攻取,則徒勞爵位爾;君上攻去,一,無爵可升,二,若君有所傷損,則國事危,臣民危。勝則無利,敗則百害,不可!“
男子看著百裏奚 ,眼中威壓不曾收斂絲毫。
而百裏奚,就那樣站著,一把老身子骨,此刻雖是躬身而請,卻給人一種戈戟直出的鋒銳之感,勢如劈山斬海。
......
”卿言有理,孤受教了。“男子一字一吐,似有吞咽之感,應了百裏奚所請,隻是眼中閃過一絲未知的玩味之色。
堂下幾人聞此,均是大鬆了口氣,謝過了君上。
然那男子接著說:”春已久至,然今年雨水繁順,農忙尤勝往年。孤不忍因國中苛事儀程耽擱農事,遂一直拖著春獵之事。如今,既然不能起兵屠戎,那便籌辦春獵之事吧。“
除百裏奚外,幾人均是想:”君上此時息了征伐之念,那春獵之事不過是個散心由頭,理當如此。“
想罷便議論起今年春獵的儀程如何。中間男子提議撥戰車16乘兩編,精兵銳卒,以行春獵。事前不必通知,事後不必傳播,作臨時操演即可。
幾人不忍在這事上薄了君上麵子,便稱諾去辦。
隻有百裏奚這老小子,在出堂之前還是若有所思的回頭望著君上。隻見男子麵色淒苦,似有不屬。眼睹遠方大雁,似是無限懷念。
原來穆公年輕時候也不是什麼靠譜漢子啊。
十日之後,四月十三,雍地東門。
秦伯任好,正披甲持短劍站於車乘前方點兵台上。勢如伏虎見鹿,隱而待發,目有雷電閃爍,睥睨四方。
台下十六乘戰車,成二七七三行排列,車前各有四馬披甲,神俊非凡,整齊肅殺。
前兩乘車旁立有兩五百主,膀大腰圓。戴黑金虎紋盔,著蛟筋綴銅甲,甲至膝上。手持丈許長矛,矛頭如錐,兩側鋒刃寒光閃爍,矛尖微紅似是斬敵過多,血滲而入。
後續車乘之上各有三人,均著銅盔,銅盔以玄(黑)漆之,晨光熹微之下,隱含吞噬之能。
禦者上身批犀牛皮甲,皮分小塊,由左及右,由下及上,層層以繩綁縛堆疊。手臂套皮質套袖上綴銅鐵小片,用以保護臂膀,下身長裳過膝,小腿及足穿鞮(皮質鞋靴)。手握馬韁,麵容堅毅。
其餘二人持戈立於車上,披甲與前同,但並無袖套。
乘後約72人,七成左右披甲持戈掌戟,腰懸短劍,背負強弩,眼神嗜血想來皆是勇悍之士。餘下三成則是負擔糧草營帳等物品的雜勤士兵,身上並無堅韌甲衣,隻是穿了些耐磨損的皮質衣物。
台上秦伯見千百虎狼之卒,目中戰意更甚,口中呼喝道:“春來生菽桑,春來獵虎狼。今日爾眾隨孤獵虎殺狼,勇者封爵,英者賜裘!出發!”
台下士卒具是回”喏“,喊聲威武入雲。
隨後秦伯上車。正待開拔,卻有一白發老者,高呼”君上,不可!萬萬不可!“邊喊邊向這邊光腳奔來,身後跟了兩個,孤率軍春獵,有何不可?”
百裏奚倒是個厚道人,說道:“君上,春獵虎狼無甚,隻怕...隻怕君上心隨野近,周遊其他!。”
任好聽百裏奚話中之意,心下一緊冷聲問道:“周遊其他?春日風光正盛,孤卻有此意,不知大夫何處得知啊?”
百裏奚聽出秦伯話語裏對消息敗露的不快,再躬了躬身道:“並無他人知曉告知,僅是老朽猜測。君上知臣年邁,日夜思慕少年遊曆,以此度之,君上身骨壯健,必是不滿僅獵鳥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