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終日被封鎖在那荒寒的房子裏。
死一般的寂靜。比死亡還要可怕的死一般的寂靜。
高陽等待著死亡。她原以為不久便要麵臨的死亡將會是生命中最終的打擊,不會再有什麼更大更深刻的摧殘了。因謀反而被定罪,無非是一個死。死又有什麼呢?高陽無所畏懼。
然而高陽不知道,此刻還有一個更大的打擊正懸在她的頭頂。那是比她個人的死亡還要深刻得多的打擊。那是超越她生命以外的心靈的重創。
那更為可怕的打擊是高陽公主從門外的看守那裏得知的。一個早晨,她朦朦朧朧地仿佛聽到門外的守衛在議論著吳王李恪。
吳王李恪?她突然清醒了。她光著腳飛快地跑到門口。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麼?其中的一個衛兵問,把吳王恪也押解回長安了。吳王怎麼啦?吳王可不是他們這種人。
這也是我剛剛才聽說的。又一個衛兵說,聽說吳王也參與了這次謀反。
不會吧,吳王那麼遠,見也見不到這邊的人,他謀什麼反?他肯定是連坐,是冤枉的。
長孫早就盯上他了。聽說是房家的二公子招出的吳王。他說吳王在那次奔喪時,秘密來見了高陽公主。還說吳王和這個淫蕩的女人眉來眼去……
我不信。吳王決不是那種人。
那朝廷要是沒有把柄,他們敢把吳王從江南押解歸案?
這是長孫的欲加之罪。這個老臣遲早要遭報應的。
你可不敢瞎說!
反正吳王肯定是冤枉的。如果他們連吳王這樣的人也不放過,那他們就是成心讓天下絕望了。
咳,誰懂得他們這些皇室的人。一個個都沒了人性。人心難測呀!算啦算啦,不說了,咱們就等著看熱鬧吧。
高陽公主披頭散發。她自從被軟禁就再沒有梳過頭。
她光著腳站在那冰冷的石板地上。她的雙手緊緊地摳住了那門柱。她聽著。然後她順著那門柱癱軟了下來。她絕望至極。她抱住了自己的雙肩蜷縮著。然後她壓抑著自己低聲地哭了起來。那被憋住的哭聲。她的臉在膝蓋上來 回摩擦著。那止不住的淚水頓時洇濕了她的衣裙。
為什麼?
高陽在心裏問著自己。
為什麼要牽扯到吳王呢?為什麼要把他也牽扯進來呢?
不!不——
高陽大聲地喊叫了起來。她如瘋了般拚命地拍打著那緊鎖的房門。
不——高陽撕裂般喊叫著。她覺得她已經幾近崩潰。她此生最最不願的事情就是吳王恪因她而受到傷害。吳王恪已是她在此世間唯一的親人了。怎麼能也牽連了他呢。不,她不要他死。不要他因連坐而被押解來長安。為什麼 會是這樣?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果呢?如果說她此生犯下了無數的罪惡,那麼最最深重最不能夠饒恕的就是這一樁。那是種怎樣的殘酷。是她,是她親手把她的這至親骨肉也卷進了這可怕的深淵。
不——為什麼要抓吳王?吳王有什麼罪?吳王是無辜的!你們不能殘害忠良!
高陽公主在她的房子裏絕望地喊叫著。
她從清晨一直喊到了黃昏。
她喊著。喊得精疲力竭。喊出了血和淚。她拍擊著木門。她摳著那窗欞。她撕扯著自己淩亂的頭發……
直到沉沉的寒夜降臨。
她不再有氣力。她甚至連爬到床上的氣力也沒有了。她癱倒在冰涼的石板地上。那刺骨的冷侵襲著。
這時候高陽平靜下來。整整一天了,她徑自歇斯底裏地喊叫著。無論她怎樣地瘋狂怎樣地絕望,都沒有人理睬她。門口的衛兵任由著她。他們不放她出去,不放她去殺了那歹毒的長孫不放她殺了那高宗。她隻要活著隻要還有 一口氣隻要能見到他們,她拚著死也要殺了他們。但是他們不放她出去。他們把她牢牢地鎖在她自己的屋子裏。他們關住她。讓她絕望讓她瘋狂讓她歇斯底裏地傷害著她自己。
高陽不再認為高宗李治是個善良的人。她也開始詛咒他,罵他,指責他的絕情絕義和心狠手辣。連他的遠離朝廷京都的哥哥都不肯放過。高陽想,李治將事情做到了這一步,他是定然要遭到報應的。
還不如趁早死了吧。
高陽覺得她確實已對死無所畏懼。就是死也確實是公平競爭的結果。這是她和房遺直之間持續了十幾年的恩怨爭鬥。她是不在乎最終死在她的對手房遺直手裏的。他們是生死冤家。他們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讓她無法忍受的 是,她與房遺直之間的恩怨竟會殃及吳王;而讓她更加不能忍受的是,那個貪生怕死奴顏婢膝失魂落魄的房遺愛竟會告發遠在千裏之外對所謂謀反毫無牽涉的吳王。
高陽在黑暗中在冰涼的石板上。伸手不見五指。但她仿佛能看見房遺愛那無恥求饒的模樣,也看見了吳王是怎樣被五花大綁押赴進京城的情景。
她不知究竟是誰把吳王李恪送上了這長安的刑台,就像是她幾年前不知道是誰把辯機送上刑台一樣。是她嗎?是她親手殺了她最愛的這兩個男人嗎?不,不是她。但那玉枕明明是她送給辯機的,而吳王的連坐也是因為和她高 陽過從甚密。難道同他們彼此相愛她就是殺害他們的凶手嗎?難道她深愛著他們就一定會把他們送上絕路嗎?不!她不是凶手。她手上並沒有沾著她親人們的血。殺辯機的是父親,而殺吳王的是房遺愛。
對,就是那個房遺愛。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地意識到,她此生最應該憎恨的那個男人應該是房遺愛。不是父親李世民,也不是什麼房遺直。自從嫁給了房遺愛就命中注定了她此生難逃的劫難。永無盡頭的苦痛,一陣深似一陣。是命運在無情地掠奪著 她的愛和她的心。
如今她已成空殼。
血肉已所剩無多。
那僅僅的最後的血肉最後的感情竟也要被那房遺愛無恥地剝奪。為什麼?他為什麼連她的三哥也要奪走?他為什麼連吳王也不放過?
直到此刻,高陽才開始真正地恨著房遺愛。這也是個她生活中的男人,甚至,也算是她生命中的男人,因為她自從一沾上他就開始倒黴。如果說,在以前的那所有十幾年的光陰裏,她一直是可憐、同情,有時為著她與辯機的 愛而感謝著房遺愛的話,那麼當房遺愛為了求生終於喪盡天良地出賣了吳王恪後,她對他所有的感情就全都變成了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