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1 / 3)

房遺直坐在尚書省官吏的麵前。

他認識那位審他的朝官。他想他們在此之前還算是朋友。他想朝廷派他的朋友來審他,足以說明了朝廷對他的尊重。

這案子根本就不用審。在如山的鐵證麵前,房遺直一點兒也不想為自己辯解。他是清晨被禁軍抓到這禦史台前的。他一進來便看見那案台上擺放著的袍子和內衣。那當然是他的。他很坦然。他想他之所以能夠如此平靜,還是 應當感謝房遺愛提前為他通風報信。

房遺直坐在那裏。他突然想到當年那個卓有才學的和尚辯機很可能也是坐在這裏。而辯機麵前擺放的不是內衣和血跡,而是高陽公主那稀世的珍寶玉枕。全都是高陽的東西。同樣的鐵證如山。她的血和她的珍寶。這是個怎樣 的女人。她總是喜歡置男人於死地。當年是辯機,而此刻是他。這個女人就這樣把罪責難逃的他送到了送命的位置上。一個堂堂的禮部尚書。一個對公主非禮的罪人。

遺直有口難辯。他怎麼能對朝廷說是高陽公主最先勾引了他呢。朝廷才不管這個女人是不是最先勾引了男人,也不會去考究那男人在勾引麵前是拒絕還是聽命。朝廷當然是不管這些的。朝廷所看重的隻是高陽的血。

房遺直坐在那裏,麵對著十幾年前他對高陽公主非禮的罪證。他反省自己。他發現自己並沒有羞愧難當。隻是淡泊了。他已慢慢地忘卻那十多年前的往事。而直到此刻麵對著那帶著高陽血跡的內衣,那依稀的往事才緩緩地被 記憶了起來。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夜晚。那個夜晚至今想起來依然是美好的,而那個穿著蟬翼般絲裙的高陽也是美好的。她是那麼年輕那麼楚楚動人。在春風沉醉的夜色裏。他記得在最初的一刻他確實拒絕了她。他是為他的弟弟來說情的 ,他實在是可憐他的弟弟,他不忍遺愛就那樣一天天地被拒之於門外。於是他才來到高陽的麵前。他才得以看到了那夜色裏月光下的絕代美人。她是那麼令人身心震撼。但他沒有非分之想。他隻是欣賞那美罷了。他離得遠遠 的。然而就在他控製著他的激情的時候,他聽到了高陽那麼溫柔的請求。

留下來吧。

是的,她是說留下來吧。她求他能留下來。

然後蠟燭突然滅了。

為什麼?

為什麼要在那樣的時辰?

一切驟然間陷入了黑暗。後來,他記得那個美麗的少女跪下來流著眼淚求他擁有她。他不知所措。他也許真的想走。而那個黑暗中的執著任性的女人卻硬將自己投進了他的懷中……

他還能拒絕嗎?

他那時也是那麼年輕,周身聚集著欲望。他經受不住那誘惑。他抱住了她。他一抱住高陽就不能再放開她了。

他等於是抱住了一團危險。

但他無憾。因那也是他的一段真愛。

而當年她流著眼淚說她已死而無憾的時候,他能想到日後會有一天她拿著他的內衣來同他翻臉嗎?

不,當然不會。她是滿懷著愛意留下他那內衣的。在激情的時刻他的內衣就被墊在了她的身下。於是留下了他和她那永恒的印跡。她留下了那永恒的印跡說要做永恒的紀念。那是愛的憑證。他們在那以後的很長一段口子裏確 實相愛。他們又怎麼能想到那愛的憑證在十幾年後又會成為恨的罪證呢?

這確乎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女人。

那麼後來呢?後來又怎樣了?房遺直拚命地回憶著。回憶著那熾烈的愛為什麼又轉成了強烈的恨。

是的是愛。在房府裏的偷偷摸摸的愛。那愛如醉如癡,他根本無法掙脫。後來,是房遺愛的可憐目光驟然觸動了他。那一觸碰疼的是他的心。房遺愛無處訴說。他夜夜被自己的女人拒之於門外,那是男人難於啟齒的悲哀。而 他呢?他卻穿越了那悲哀去和弟弟的女人偷情。他成了什麼人!被愛和良心煎熬著,於是他離開。離開高陽,離開長安,回齊州他臨淄的老家去獨自品嚐那愛的苦痛。他終於退出是因為他不堪忍受遺愛的不幸。可是後來在臨 淄的某一天,他又終於不堪忍受自己的不幸。還耗在這裏幹什麼?還堅持什麼仁義道德?還硬撐著什麼虛偽的君子風度?於是他立即動身,日夜兼程。他終於回到京城。滿懷著熱望。那是個秋的寒夜。但是他不敢冒昧地去造 訪他心愛的女人。他壓住那熱望來到西院。他見了正興衝衝備馬的遺愛。房遺愛的得意自信,使他誤以為離家數月的目的已經達到,高陽終於歸順遺愛。如同一盆涼水澆滅了那熱望。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後來不顧一切地 趕往終南山,又失望地得知他已來遲一步。辯機已經俘獲了高陽。

他曾久久地為此歎息不已。他後悔就在返回的當夜為什麼不去麵見高陽。因為失之交臂,又引發出此後生活中多少陰差陽錯!

房遺直同他的兄弟房遺愛一樣,深諳高陽公主與辯機的一切。高陽用銀兩和美女,就封住了可憐的房遺愛的嘴。而他房遺直呢?她從此居高臨下地待他,嘲弄他羞辱他,後來又入骨地恨他。但是他忍著。他不再去打攪高陽。 就是這個恨他的女人企圖奪走他官位的時候,他也一直沉默著。他忍讓他沉默他不反抗也不解釋那是因為他在心的底處還一直深深地愛著高陽。甚至直到今天,直到他坐在禦史台的這些高陽親自送來的罪證前。

他一直弄不懂高陽何以對他懷著如此強烈的仇恨。

她恨他什麼?恨他當年的不辭而別嗎?

但是他又能怎樣?他不能眼看著他的弟弟因他而一天天身心交瘁。走是他唯一的選擇。但事實證明他是白做了犧牲。當初與高陽上床的不是他也會是別的男人。這就是命。命讓高陽嫁給了房遺愛,而命又讓他們終生不能做夫 妻。如果她嫁給一個可以相愛可以以身相許的男人,她會從一而終嗎?房遺直不知道。房遺直看到的隻是現實中的高陽。隻是她身邊一個一個不停更換的男人。不是他就是辯機。而辯機死了又是智勖是惠弘是李晃什麼的,甚 至她還同她的哥哥吳王李恪過從甚密。高陽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呢?十幾年來房遺直一天天地旁觀著高陽。他心裏如明鏡高懸。他看著高陽任性地糟蹋自己,看著她以身相許於一個個莫名其妙的男人。難道這也該怪他嗎?難 道這一切都該歸咎為他當初的那不辭而別嗎?那麼如果他不走又會是怎樣的呢?高陽就不會把她的生活弄得如此混亂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