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所有的人都已經在高陽公主的臉上看出了某種凶惡。
她走向守在殯宮門外的她皇家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們。
那所有自以為是的貴族們。
她最先拜見九哥李治。這個當今的高宗皇帝。她知道這個李治一向仁愛,但生性懦弱,是斷然理不好朝政的。這大唐的帝國在李治手中焉能不凶多吉少。
她並沒有謝李治。
她對她今天能夠進宮並沒有多大的興趣。
她一個一個地見過那數十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姊妹們。她想,這麼多的人竟都是躺在那個大棺槨裏的男人的種,他們的身上都流淌著那個人的血。但是他們彼此是親人嗎?
高陽匆匆地走過那些連路人也不如的兄弟姊妹們。她走在他們中間心不在焉,她又似乎在專注地尋找著誰。
驟然之間,她終於在眾多的兄弟姊妹中發現了她真正想要尋覓的那個人。
那個男人。那個最最英武的男人。那男人是那樣的出類拔萃。那男人使她的眼睛為之一亮。她把目光停留在那個男人的臉上。她甚至看見了那男人臉上黑色中夾雜著很多白色、金色的胡楂。她頓時覺得心裏湧過數不盡的辛酸 。她痛恨歲月如逝水。已經多少年了?他已是她在人世間還能夠為之疼痛,為之動心,為之動容,為之動情的那唯一的人了。
三哥!
高陽撥開眾人不顧一切地走到吳王恪的麵前。
在眾兄弟姊妹的目光下。
他們四目相視。
他們不知道這樣四目相視有多久。仿佛有一千年一萬年。然後高陽扭轉身。她離開人群,依照程序走人殯宮,接近了那個躺在巨大棺槨中的曾經擁有無上權力的逝者。
高陽要登上台階才能看到那個已永遠沉睡的男人。
她站在高處看著他,審視著她緊閉雙眼的生身父親。
這個享年隻有五十二歲便匆匆死去的父親竟顯得如此衰老,如此疲憊和憔悴,與她半年前見到的那個氣宇軒昂的皇帝簡直判若兩人。
這還是她的父親嗎?
她已經認不出他采。
一個毫無光彩的弱者。
高陽公主差點兒就動搖了,心中閃過一絲憐憫。但那閃念轉瞬即逝。別在她腰間的那把她磨過千遭萬遍的短劍提醒了她。
是的,她有太多的仇恨。
那殺了她的親人的仇恨。
她是來複仇的。她是要向這死人討還血債的。那是血仇和血恨。就是死了也要討還。否則高陽還是高陽嗎?
她從腰間拔出了那把短劍。
她做出很悲哀的模樣,做出伸手去觸摸父親的樣子。
終於,她把那短劍奮力地插進了李世民的胸膛。
然後她拔出那劍。
那劍上竟投有血。
她把那劍扔在碩大的棺槨裏。她讓那劍就躺在那兒。躺在她的仇人的身邊。
高陽公主此刻不知悲哀為何物,但她卻在眾兄弟姊妹眾朝臣卿相的麵前,做出嚎啕大哭狀。
她大聲地哭著。
那不過是一種哭的聲響罷了。
那聲響並且很空洞。
所有在場的人全都聽出來了。
史書上曾準確而又簡潔地記載了高陽公主在悼念亡父時的那情景:
“主哭而不衰。”
哭而不哀是一種怎樣的境界?
那不哀的背後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