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芋沒想到小姑娘家的房子會那樣大。足足有三層。小芋跟著小姑娘進門,奇怪的是,小姑娘的父母仿佛並不太在意外人的加入,他們既沒有顯出村人那種過份的熱情,也似乎缺少問長問短的興致。這使得小芋產生了一種葉落樹林的認同感,同時,也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小姑娘安排小芋在一個黑乎乎的房間裏洗澡。燈光很暗,蚊子嗡嗡叫著。有時候瓦斯突然爆出一陣嗡嗡聲,就仿佛有什麼突然的變故正隱含其中。
臥室在二樓。小芋感到了風。但屋裏的燈光挺暗,有點像飽熟的麥色,它們映照在夕陽的暮日裏,有著等待收割的淒愴與宿命。小芋便躺到竹席上去,很涼,是那種純天然的編織物,小芋翻了個身,聽到樓板響了,是廠裏的那個小姑娘。小姑娘洗澡後換了條白裙子,在昏暗的樓道裏上來,就像一道白光。她在小芋的床頭站著,用手翻著裙子的荷葉邊,不說話,過一會兒,忽然又說話了。小姑娘問小芋,到米村來究竟是辦什麼事情呢。小芋簡單地說了,說完便問小姑娘,這事情在米村究竟應該找誰比較合適。小姑娘說,你都找了誰。小芋就把熟人的信講了,大林,小林,米村晚上的咖啡館,那些經理老板,還有仍未見上麵的鄉辦廠的廠長。小姑娘一邊聽小芋說話,一邊剖了個西瓜,水淋淋地遞過來:現在辦得怎麼樣了?小姑娘看了小芋一眼,繼續問道。小芋把西瓜裏的幾粒瓜籽剔出來,想一想,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便說:現在反倒是覺得米村變得越來越大了。
就在這時,樓下忽然傳來急促的狗叫聲,把小芋嚇了一跳。小姑娘連忙解釋說,肯定是村裏的瘋子又來了,這家夥老是拿著樹枝打狗,村裏的狗隔老遠聞到他的氣味,就全都一起叫起來。小芋探頭到窗口去望,月亮掛得很高,照在地上,卻仍然還是黑洞洞的,小芋想,這可能便是月亮掛得太高的緣故,再仔細去看,窗外卻是一片開闊的打穀場,與小芋前幾次看到的打穀場毫無二致的一個,四周也被修理得非常平整,顯出某種清晰平和的規則。小芋便愣了一下,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事情,不再說話了。
小芋是在半夜兩點多鍾的時候被驚醒的。仿佛在夢裏感到肚子疼,既而突然清醒了,想到晚上吃的那碗麥片粥,米村的水味道很怪,裏麵混雜了各種滋味,甚至還能讓人聯想起自然界裏動物的體味。這樣翻來覆去、充滿理性地想,疼的感覺沉澱下去,便聽到了一種聲音。它漸漸地清晰起來,像一種細小的身體柔軟的動物。小芋從床上直起身,穿上拖鞋。小芋發現,這聲音是從旁邊小姑娘的床上發出來的,這樣想著,又屏息聽了聽。小姑娘的夢囈帶有一種歌唱般的調子,其間是有著起伏的,像是感性的戲劇般的詠歎。小芋便想,不知道她正在做著一個什麼樣的夢。正想著,這夢囈又猛地沉下去,說不清楚的憂傷,再沉下去,便帶有一種濃重的哭音了。小芋心裏的好奇漸漸升起來,便趿了拖鞋走到她床前去。月光正好,斜斜地照進來,把小姑娘臉部的側影照出許多層次,光亮的部分,甚至還能看到細小的茸毛,這臉部的表情現在正隨著夢囈的變化而不斷變化著。小芋站在那裏,不動,也不說話,恍然覺得自己有些像童話裏麵的幽靈,有著障眼法與穿牆術的,或者幹脆就是個私闖家宅的小偷。小芋忽然感到害怕起來,仿佛那張熟睡著的臉會突然醒過來──
如此這般,來到米村的小芋便穿過屋子,順著樓梯下了樓,小芋下樓的時候,木板樓梯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讓小芋產生了許多奇特的聯想,幸而,夜晚已有了點秋涼,遠處的田裏有嘩嘩的水聲,靜寂,狗也睡了。而此刻,外麵的打穀場正空曠著,它的四周被修理得非常平整,讓人想起線條清晰平和的經線與緯線。小芋沿著打穀場慢慢地走,小芋想到這幾天已經記住了許多屬於米村的陌生的名字。她回憶著這些名字。而明天,她就將見到那位去了城裏、徹夜未歸的廠長,她將告訴他,自己到米村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她希望得到他的幫助。小芋將在米村再一次講述這一切,而那位廠長,他托著腮幫,眯縫著眼睛,另一隻手嘩啦啦地翻看著小芋的熟人寫給他的信。小芋閉上眼睛都能想象出他的表情,明確的,具有規則的,不出一點意外的。這種想象多少有些打擊了小芋,在這幾天已經有些困倦的經曆裏,小芋忽然想到:自己究竟是怎樣來到這裏的?無數的周折。米城顯得遙遠了。要一步一步才能回頭,竟還有回不去的感覺。小芋想,自己就像一隻在米村的經緯間摸索前行的飛蟲,經緯如同琴弦,在碰撞中發出一些意料之中或者超越人的意料的聲音。
就在這時,小芋看見前方田野的上空,有一顆星星唰地劃過去了。它微弱的光在瞬間裏照亮了米村的田地、村路、米村的打穀場、睡著的狗。小芋覺得有些累。有些累的小芋閉上了眼睛。小芋知道,在暗夜裏,人的聽覺會有著超越常規的敏銳,在那顆星星劃天而過、發出清晰明確的響聲時,小芋便在陌生而大的米村裏麵閉上眼睛、屏息傾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