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過一個打穀場。打穀場凸起在田野裏,就像一塊高地。小芋被一塊小石頭絆了下,大林便伸手扶住她。大林說,就在前麵了,過了打穀場就是了。小芋注意到打穀場非常的平整,此時月亮升得老高了,月華如水,照得打穀場上一片明澈。泥地上留下了一些動物的腳印,其中最為清晰的,可能就是剛才奔過來的那條野狗了,還有雞爪的印記,甚至好象還有某種比較龐大的動物。這讓小芋稍稍感到有些害怕。
幸而咖啡館很快就到了。燈光竟然也很幽暗,然而人聲很大,有些蒙住眼睛瞎唱戲的感覺。大林把小芋介紹給了幾個人。讓小芋叫經理和老板。小芋就朝著那些發出巨大聲音的地方微笑著稱呼著。小芋忽然發現大林非常能幹,他在黑暗與煙霧中把小芋要辦的事情講述得非常合理與得體,幾乎有種讓人不得不馬上去辦的意思。小芋就有些放心,覺得事情還有點門道,她低頭喝了口咖啡,結果發現甜得膩人,絕對是放多了糖的緣故,但從中卻也讓人產生出感動──為著米村人對於時髦的那份執著與熱忱。
等到小芋的眼睛略微適應了光線,她便發現,這鄉村咖啡館裏還穿棱著幾個頗為漂亮的女子。憑直覺,小芋覺得她們不是米村的,也並非來自城裏,她們更像那種中轉小鎮裏的姑娘。她們顯得與那些經理老板們非常相熟的樣子,她們手裏托了咖啡盤過來,便與他們開幾句玩笑。然後走開,然後又回來。她們非常警覺地看了幾眼小芋,但是也不說話。顯得有些神秘。
因為咖啡館裏煙霧騰騰,空氣十分不好,小芋便出現了類似於幻覺的感受,小芋想,那幾 漂亮的女子好象也是到米村來辦事的。她們隨身的皮包裏裝著封熟人寫的信。她們到米村來,來找米村的經理與老板。城裏與鎮裏的經理老板已經太多了,多了便要競爭。物競天擇,哪裏有剛剛萌生出經理老板的米村來得慈悲良善嗬。小芋這樣想著,不由得笑了起來。就在她笑的時候,忽然聽到外麵沙沙的聲響。下雨了。小芋心想,米村下雨了。
第二天一早,小林來敲門。小林換了另外一種顏色的小碎花衣服,她顯出有點不太好意思的樣子,說大林今天要送她去鎮上,有人給她介紹了個小夥子,是鎮裏銀行的,據說還很有可能調到城裏去。這樣,小芋要在米村辦的事就隻能由大林托付給另外一個熟人了。
熟人在米村的一個鄉辦廠裏。村裏的廠總是有種荒涼的感覺,是與空無一物的曠野不同的那種荒涼。小芋與大林踏進那個鄉辦廠的廠門時,忽然就感到:出大太陽了。廠區的外域有一些草,外麵是田野,而再往裏走就能看到一些疏疏懶懶冒著青煙的煙囪與廠房,那些人工建築總有點像是偽的,在廠區裏走來走去的人也不很親切,不像出現在田埂壟頭的那些,他們顯得既疏懶又勤快,陽光在他們臉上襯出半明半暗曖昧不清的陰影,他們在大林與小芋的身邊走來走去,帶著一種同樣曖昧不明類似於城鄉結合部的氣息。
大林認識的那個熟人就是這廠裏的廠長。隻是不巧,他一早便出門辦事去了,什麼時候回來也不很確定。大林把小芋囑托給廠辦的一個小姑娘,又關照了小芋幾句,便急匆匆地走了。
這樣一來,小芋就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米村了。
小芋坐在廠辦臨窗的一個座位上。從那裏可以看到米村的一些風景。有一些人在廠辦周圍走來走去,他們嘴裏說的是米村的方言,那方言就像流水與雲彩一樣流動,籠罩在米村的上空。而坐在米村陌生窗口的小芋,則有些類似於河岸邊的一株水草,或者就是雲彩籠罩下的一塊陰影。流水與雲是那樣自如的旁若無人的行進著,流動著,它們走過之時,有風打動了那株矮矮的岸邊水草,仿佛就把它與它們聯係在了一起──小芋又看到窗外的那片打穀場了。它非常突兀地出現在廣闊的田野間,就像小芋出現在廣闊的米村一樣。中午的打穀場是明亮的,它好象正在反射著什麼光亮,它的四周被修理得非常平整,顯出某種溫晰平和的規則,這讓漂泊在米村的小芋覺到了感動與細微的憂心。小芋注視著它,在瞬間裏忽然忘記了自己此次來到米村的目的。陽光普照大地,光,就像霧一樣,緩緩的升起來,又緩緩地落下去,米村的日光越來越強烈,這讓小芋感到了目眩,小芋閉了閉眼睛,繼續感到有一些米村的人影在自己麵前晃動著,更換著,因為光與影的緣故,它們交織成了一種網狀的陰影與碎片,小芋覺得自己有點困了,等待中,小芋覺得自己又累又乏,以致於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漸漸縮小,漸漸凝固,並且終於有種無從把握的樣子,於是就完全地交付給這陌生而大的米村了。
小芋等待的那個人終於沒有回來。廠辦的小姑娘幫著打聽了一下,說廠長今天可能不會回米村了,不是留宿在鎮上,便是城裏了。小姑娘接著又看了小芋一眼,說,或者晚上你就跟我回家住吧,明天再一起過來,那時廠長就肯定回來了。
小姑娘把自己的女式車讓給小芋騎,又去借了輛男式的,兩人便並肩著在暮色的村路上騎車前行。天色已經暗了。是條四周長了高樹的村路,樹蔭很密,樹葉也大,疏疏朗朗地遮在那裏,顯得風也輕和涼爽了起來。小芋白天那種被米村的日光照得頭暈目眩的感覺忽然就淡了,心裏生出灰黯卻新鮮的觸覺。這觸覺正應和著把自己交付給米村的幻想,而那種交付,既無奈,又帶著一種對於無知的恐懼。小芋心裏便想,這或許就是書裏麵所說的那種隨遇而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