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刀客(3 / 3)

正是一個早上。這樣的早上很多人挽著藤籃出門去,走到一半,忽然就發現天上正下著雨。天上下著雨,用手一試探,手是濕的,臉上也濕了。於是便折回去,拿了傘再出來。這樣的早上仿佛總是有很多,撐著一把傘,撐著傘就把臉遮掉了一些,身邊來來去去的人隻看到身體的大部分,臉是沒有的,就連眼睛也不見。況且,這樣的早上,小酒館和茶館店常常都關著門,“沒到開門的時間嗬。”店裏的小夥計拍打著袖管,笑嘻嘻地說。或者,幹脆就是沒有人說,門關著,下著雨,打在上麵,劈嚦啪啦的響。這樣的早上,這個城市裏的人都會感到有些孤獨,孤獨而虛弱,他們撐著傘,低頭走在街上,有點像幽靈。

刀客告訴小女孩說,他們現在要到城裏的一條街上去。那是一條非常熱鬧的街,是這個城市裏最熱鬧的一條街。

小女孩點點頭。小女孩說是嘛!是嘛!她一邊說著,一邊還是繼續往前麵跑。小女孩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細小而密的雨,細小而密,又總是下不大,但畢竟是冬天,有點冷了,粉色碎花棉襖也有點濕了。

他們沿著青石板的路麵走。迎麵不時走來幾個人(撐了傘,低著頭),走近了,並肩而過,又再走遠。

小女孩忽然叫起來了。小女孩尖聲叫著:真香嗬,是什麼香嗬!

刀客停頓了一下。這使得刀客臉上的刀疤顯出凝固的質感,仿佛不會變化了,也停頓下來了。但很快的,隨著一種舒展表情的到來,刀疤改變了形狀(人們通常都覺得:恐懼跟隨變化而來,莫測,幽深)。

那是一種糖果的香味。刀客對小女孩說,是這個城市裏特有的一種糖果。用飴糖做的,但裏麵有鬆籽仁,很香的鬆籽仁。

鬆籽仁嗬。小女孩眯起眼睛,開心起來了。

街上有很多人在走。不管是不是早上,不管是不是下雨,街上總是會有很多人在走。手裏挽著藤籃,或者沒有挽著藤籃。喝酒嗬、茶館店嗬、哭嗬,都是些另外的事情。關上家門,走到街上,買菜、炒蝦仁、揀豆苗,這些才是首先要做的──低著頭、撐了傘,到街上去嗬。

當然,竊竊私語聲總是不可避免的。要是有人忍不住,則還會尖聲地叫起來:刀客來殺人了呀!

大家小心翼翼地走。把悲傷留在心裏。

刀客忽然停下了腳步。

(就在刀客的前方,有一個穿旗袍的女子,她穿著旗袍,一閃而過。)

小女孩倒是沒有注意到這些。她在一排攤子前站定下來。小女孩驚喜地拍著手,小女孩說:這麼多呀!有這麼多呀!攤子旁邊的人也受了些感染,也有些開心起來了(眼梢裏還是盯著刀客),他們說:是嗬,是嗬,是有很多嗬,這是豆漿,粢飯糕,粽子,那是燒鴨、粉蒸肉和螺絲,還有鬆籽糖、桂花糖、芝麻餅,都是很好吃的,都好吃呀。

小女孩回過頭。小女孩往回跑了幾步,並且伸出手拉住了刀客的衣角。能夠看到小女孩快速張合的嘴形,還能看到刀客點著頭,他被小女孩拉著,步伐又有些踉蹌起來,終於又走近了,能聽到聲音,聽到刀客說:城市裏總是會有很多好吃的東西。接著刀客又說了,刀客說:特別是在這個城市。

什麼呀?這個城市是什麼呀?小女孩抬起眼睛,很快又放下去,看著那些粢飯糕、粽子,看著那些鬆籽糖、桂花糖和芝麻餅。

我已經說過了,我已經告訴過你,這兒是江南,就叫江南,不要再問為什麼了!

刀客的聲音忽然又陰冷起來,陰冷、短促(一個拎著豆苗的人手裏抖了一下,豆苗掉了幾根,很細小的豆苗,長長的,看上去既膽怯又虛弱)。但小女孩倒似乎已經適應了這種突然之間的變化,她眨眨眼睛,她甚至還伸出了手,她伸出手,伸過去,一直伸過去,直到拉住了刀客的那隻。

小女孩還唱起歌來了。小女孩穿著淋了些雨的粉色棉襖,站在灰黯的大街上。她唱著:

傍晚來,

怎麼如今卻還沒有到。

有風了呀,

風兒驟,雨兒又飄,

霎時間

霎時間水溢了街和道。

街上安靜下來了。

(細小的豆苗還在空中飛著,滲水的莖部真細嗬。這樣細小的東西,這樣細小的恐懼。就像憋在喉嚨裏的尖叫聲:放過它吧!)

刀客從口袋裏拿出錢,遞過去。小女孩挑了一把香噴噴的鬆籽糖,放一顆在嘴裏,抿一抿,眼睛笑得像月亮一樣。他們在大街上一路前行。看到很多店門正在開張,門板卸下來,靠在一邊,店裏的人把腦袋探出來,四處張望;貓在青石板的路麵上睡覺,頭上是黑瓦的屋簷;一個女人走在石橋上麵,手裏撐著傘,她好象也在唱著什麼歌,這歌聲遠遠地飄著,飄到小女孩這裏了,小女孩抬起頭,睜大眼睛看她,“她穿的是什麼衣服嗬”,小女孩嘴裏嚼著鬆籽糖(茲茲作響),一邊嚼一邊說:“這衣服多好看、多好看呀!”刀客忽然說話了,刀客告訴小女孩說,這樣的衣服叫做旗袍,江南的很多女人都穿這樣的衣服。“冬天也穿嗎?”小女孩還是感到奇怪。是的,刀客說,不管什麼季節,不管什麼場合,江南的女人都穿著它,都穿著旗袍,就像河裏的魚一直披著魚鱗那樣。

(一個穿旗袍的女人又閃過去了。多少眼睛在看著她。白嫩的頸部,假如一把刀放上去,很快就會滲出血來,就像眼淚一樣。)街上走著人,和一個尋仇的刀客走在一起、和刀客的仇人、自己的仇人走在一起。殺身之禍嗬!而一個穿粉色棉襖的小女孩站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手裏拿著一把香噴噴的鬆籽糖。

“我也要穿旗袍。”這個小女孩說。她說:“我也要穿旗袍。”

城裏流傳著許多殺人的故事,這當然總與刀客有關。雖然刀客手裏沒有拿著刀,明眼人卻總是知道的,總是知道些眼睛看不到的事情。他們小心翼翼地走在街上。他們在心裏尖叫。他們像魚一樣披著閃光的魚鱗。到了晚上,他們也會偷偷地跑到茶館店裏去,隔著屏風,他們偷偷地哭,他們偷偷地談論死去的女人。“這種幹淨、殘忍的殺人方式,隻有真正的刀客才做得出來呀!”他們說。(心裏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偶爾他們也會想起那個小女孩,蹦跳著唱一種好聽的歌。然而,瞬間易過,細小的尖銳的恐懼總是緊接著而來:

刀客呀!你們聽到了嗎,刀客在磨刀了,他在磨刀了呀!

當然這樣的事情刀客總是很少會知道。其實刀客隻是一個過路的藝人,他從北方走到南方,從村莊走向城鎮。他和一個瘦弱的小女孩相依為命,在小女孩很小的時候他收養了她,她小得像一隻貓、凍得像一條脫水的魚一樣時,他便收留了她,他與她相依為命,他帶著她,從北方到南方,他們相依為命,從不分離。她很小的時候,他在夜晚的惡夢裏發出駭人的尖叫,這個小得像貓一樣的小女孩就開始唱歌,她唱歌給他聽。誰都沒有教過她唱歌,但她就是會唱,不停地唱,他在她細小的歌聲裏入睡,然後再驚醒(惡夢呀),再入睡。

直到有一天,他們來到了一個江南的小城。月亮出來了,小女孩拉著他的手,她拉著他的手,來到了一個古城牆的下麵。灰黑的城牆,起著青苔,青的或者黑的。就這樣爬在那裏。天上飄著霧,很難想象,冬天的晚上還會起霧,白蒙蒙的。城牆蜿蜒著向上延伸,小女孩抬頭看著,小女孩問:城牆爬得這樣高,它爬到哪裏去嗬。沒有人回答。月亮出來了,熒火蟲也出來了,在他們身邊飛,在他們身邊放出光茫。小女孩輕輕地唱著一首歌,她的聲音是細細的,具有光澤的。他在這樣的歌聲裏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他夢到了水,夢到了悲傷的小人魚,那些悲傷的小人魚嗬,四肢長著爪子,子宮是不育的。她們在有霧的夜裏悲傷地遊動,她們引吭悲歌。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歌聲已經沒有了。他回過頭,看到小女孩正靠在城牆的青石磚上,月光照著她的臉。她的眼睛是閉著的,睫毛很長;能聽到她的鼻息,很輕微,嘴巴的輪廓卻是安祥的。她穿著一件粉色的碎花棉襖,他忽然發現,棉襖已經有些嫌短了,下擺微微往上吊著,一半的手腕也裸在外麵,月光下,顯出瑩潤的膚色。他不由得心裏一動──她已經長大了呀,他這樣想著,並且下意識地把手向那隻裸在月光下麵、瑩潤纖細的手伸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