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是謹慎的。因為尋仇者的出現,城裏人的談話出人意料地變得謹慎曲折起來(心事是沉重的)。但有時候,光明也會突然而來──那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她小小的手抓住刀客的衣角。誰都不能否認,那個小女孩是個亮點。有人還猜測說,一定是刀客領養了小女孩。沒有人說得清理由,但結論是確定的,是看得見的:在小女孩很小的時候,刀客便領養了她,她少不更事,隻有少不更事、不知道人間疾苦的人,才會那樣信任一個走南闖北、臉上蒙著黑布的刀客。她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看著一個刀客(刀光藏在身後),大家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真是天曉得的事情嗬,大家分析說,小女孩一定沒有看到過刀客殺人。嚓的一下。她一定沒有見過這個,她跟著他走了很多地方,辮子上紮著粉紅色的發帶。她不知道自己跟著的,其實正是一個殺人如光影的刀客。
想到這裏,又有好多人豎起了耳朵。
你們聽到了嗎?忽然,其中有個人尖叫了起來。你們聽到了嗎?他尖叫著:磨刀聲!是刀客在磨刀!他在磨刀了,刀客在磨刀了!
雖然說城裏經常會充滿了一種類似於雨滴的聲音,但天氣其實是晴朗的,這幾天的天氣其實真是非常的晴朗。一個穿粉紅色碎花棉襖的小女孩從他們住的小客店裏探頭向外張望,她看了一會兒,甚至都叫起來了,小女孩說:天真藍嗬。小女孩叫起來的聲音也像唱歌一樣,細細的,具有光澤的。這聲音穿透屋子,來到刀客所在的那一邊。(就連刀客也抬了一下頭)。
小女孩眯縫著眼睛(朝著陽光的人,通常是眯縫著眼睛的)。小女孩一邊眯縫著眼睛,一邊問: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嗬。刀客沒有馬上回答,所以過了一會兒,小女孩又問了一遍,小女孩問: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嗬。
是江南。刀客說。
小女孩點點頭,但緊接著,小女孩又問了:什麼叫江南呢。小女孩說。小女孩說著的時候,聽到刀客沙沙的腳步聲,刀客從屋子的那頭走過來了。
我們從北方來,刀客說,從北方來的人往南走,一直往南走,就到了江南了。這裏的冬天總是下雨,不像在北方,北方到處都是雪,那些雪即使用腳使勁地踩上去,也是不會化的。
可我還是不知道這裏為什麼叫江南。
小女孩歪了歪頭,用一隻手去摸爬滿了熱氣的窗玻璃,這裏並沒有下雨嗬,我們來了以後,這裏一滴雨都沒有下過。一直出太陽,我早上醒過來太陽就照到臉上了。小女孩說。
陽光總是有的。刀客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停頓了一下。陽光是另外的事情,刀客說,但住在江南的人通常是不談陽光的,因為很快就會下雨,而且一下就是很長的時間。在那些下雨的日子,常常會發生一些事情。有些事情,突然之間的──
刀客的話沒有講完,因為不知道為什麼,小女孩對他說的話突然有些厭倦了,她提高了一些聲音(走南闖北的野孩子免不了就會這樣):我聽不懂你的話,小女孩說,我一點也聽不懂,反正這裏一滴雨都沒有下過,反正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把這裏叫做江南。
總是會有不知道的事情的。
刀客這樣說著,刀客說著的時候,臉色猛的陰冷了下來。隻要接觸過刀客的人就會知道,刀客臉色一陰,說話立刻就會變得簡潔枯燥起來。而一個臉色鐵青、說話簡潔枯燥的刀客總是會讓人感到有些不安的。
城裏的茶館店在傳說一件事情。茶館店就在小酒館的旁邊,也是臨河的,門前掛著紅燈籠。隻是茶館店的燈籠要比小酒館的暗一些。城裏有些人喜歡在喝酒以後去茶館店坐坐,也有些人喝了也就喝了,喝完了就回家。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情,都總要因人而異。但茶館店的燈籠確實要比小酒館的暗一些,有人猜測說:那是因為有些喝醉酒的人會在茶館店裏哭。那些喝酒的時候,用手絹或者衣角遮住眼睛的人是不去那裏的,那些喝完了就回家的人也是不哭的,但也有一些人,他們忽然覺得想哭了,他們就會到茶館店去。他們躲在那裏,偷偷地哭。
茶館店的布局也是特別的。到了晚上,茶館店就被分隔成一個個互不相關的空間。坐在裏麵的人,可以看到窗外的河,看到窗前的一隻紅燈籠,但卻看不到近在咫尺的另一個人。在這樣的茶館店裏,還經常能聽到非常好聽的歌聲,還有琵琶。也有人說,其實就是琵琶聲,其實並沒有人在唱歌,隻是因為到茶館店裏來的,都是些喝醉酒的人,喝醉了,又偷偷地哭,所以就很容易聽錯。當然,這些都是傳說,而且因為誰都不願意讓別人知道:自己是否在喝醉酒後去過茶館店、去過幾次、去了之後又是否真的哭過、哭了多長的時間,所以說,在這個城市裏,茶館店的麵目通常是模糊的。因為諱言莫深,大家就隻在表示道聽途說、胡說八道的時候才會提到茶館店。
茶館店嗬。大家這樣說道,茶館店嗬。大家說。
這些天,城裏的茶館店一直在傳說一件事情。大家都在說,城裏有戶人家的女人死了,就是這幾天的事情。屍體是在河邊一個小院子裏發現的。至於死因,說法則各有不同。有人說,她是被人推到井裏去的(井欄圈上長著青苔。隔遠些,是一棵紫藤樹。一隻懶貓在叫),也有人說,女人的脖子那裏挨了一刀。非常鋒利尖銳的一刀。從脖子往下,再左邊一點的地方,斜斜的帶著角度地劃過去。能看見刀尖閃出的弧形,非常堅硬的形狀(在邊緣處有一點點憂傷)。然後,嚓的一下。血便流出來了,開始是一小滴,很亮,像眼淚一樣的,跳出來了。這個瞬間過去以後,血就成為了一種液體,流動得容易與順暢了,反倒失去了起始時的恐懼與期待。但結果是明確的:女人倒了下去,就那樣倒下去,倒在地上,保持了一種姿式,不再動了。
其實大家都想到了刀客。想到一雙穿在厚底布鞋裏的腳,臉上的刀疤,還有那把看不見的刀。甚至已經有人在說了:這種幹淨、殘忍的殺人方式,隻有真正的刀客才能做得出來。
是刀客嗬。刀客殺了人了。
但緊接著下去,理由則顯得不那麼充分了。因為其實大家都認識那個女人,每天,到了晚上,河邊小酒店的紅燈籠掛起來的時候,就會傳來一個女人的唱歌聲:隱隱城樓起暮笳,俏尼姑獨坐歎嗟呀。就是那個女人的歌聲。在大家的回想中,這是個相當漂亮的女人,頭上挽著發髻,小小的圓形,有點歪。她總是穿旗袍,很長很長的旗袍。在大家的回憶裏,她好象沒有穿過其他類型的衣服,總是旗袍,領子那裏兩個盤花扣,很細巧的針腳。倒是有人看到她經常挽著藤籃子到小菜場去,她總是順著河沿走,有時候起霧了,一些賣菜的船就停靠在那裏。她停下來,有時她會買上些新鮮的蔬菜,有時則什麼也不買。據說她會燒一手非常好吃的菜,小酒店裏的廚師向她學過一些,小酒店裏用雞蛋清濾過的炒河蝦非常好吃,麻油拌蘿卜絲很香,還有一道菜叫做鬆鼠桂魚,菜燒熟了,端到桌子上來,魚嘴巴裏還在吐著水泡。據說這些都是與那個女人有關的。雖然說,除了歌聲,旗袍,還有好吃的菜以外,大家還一時無法回憶起更多的東西,但不管怎樣,誰都不能想象那個女人竟然死了,並且還是被人殺死的。一把刀,順著白嫩的弧形的頸部劃下去。血冒出來,很亮,像眼淚一樣。
小女孩伸出兩隻手。
小女孩把手臂伸向外麵的時候,手心向著天上。所以說,她的這個動作看起來顯得特別孩子氣(孩子氣,還有點無辜)。
真的有點下雨了。小女孩小聲說著。她把伸出去的兩隻手動了動,抬起來又放下,然後再抬起來。真的下雨了,小女孩說(聲音真是細小,還側身看了看後麵的刀客。但畢竟是小孩子,很快又高興起來了。還在地上蹦了幾下)。
地上有點濕了。隻要一下雨,這樣的青石板路很快就會打濕。就連上麵的枯草也是濕的。但是不多,隻是有點濕,顏色變深些,有點光澤。當然,不管怎樣,草還是枯的,是冬天的草。踩在這種冬天的枯草上,小女孩開始時還擔心這雨會大起來,用手做了個形狀,遮在頭上,但很快就放下來了。
這雨下不大嗬。小女孩說著就一個勁地往前跑,都顧不上後麵的刀客了。
很多人都看到刀客帶著小女孩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