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病人(3 / 3)

第三種可能性是幾乎不存在的可能性:喬治打來了電話。我在觴園裏遇到的喬治、會吹好聽的口哨的喬治打來了電話。

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喬治根本就不知道我的電話。喬治隻是我在冬夜觴園裏的一個夢。光。我與喬治的相見隻是太簡單不過的相見。我們四個有了點醉意、又不是太得意的小人物,與喬治的相見。彼此都不是太了解的,都有著防備的,世故著的。就像觴園裏漫天的迷霧。冷,澀,隔膜,堅硬。我們在觴園裏走了走,就像所有來觴園走一走的人那樣。我們說著似真似假的笑話與讖語,就如同所有萍水相逢的路人。我們甚至連“互留通訊地址”這種平庸的事情都不願意幹了--但喬治的口哨聲打破了一切。就像一道一閃而過的強光,它照亮了我已經有了些醉意的身體,頭腦,與欲望,就像古已有之的分身之術,有一個透明而脆弱的軀體分離了出來--就是這個軀體的另一個部分,剛才還在齷齷齪齪地想著些無聊的事情,現在,它突然變得羞怯起來,看到了滿身的塵土。肮髒,萎瑣。最為重要的是,它突然感到了疼痛。

我知道,世界上確實有那麼一些事情是無法解釋的。

比如說喬治的口哨聲。

那天在觴園門口與喬治告別後,我就回了家。我在回家的路上嘔吐了起來。我真的嘔吐了,吐得一塌糊塗。我好像還哭了起來。阿美坐在我的旁邊為我揉著後背。阿美說喝了酒其實是不能再吹冷風的。阿美又說:剛才還好好的呢。

我還在吐。完全沒有廉恥。我們坐的是黃包車,騎車的車夫穿著深色衣服,霧氣把他的後背搞得濕乎乎的。其實不是霧氣,是我視覺上的什麼問題。我變得完全沒有廉恥,我真的喝醉,並且還哭了起來。

一共是兩輛黃包車。我和阿美在前麵,皮皮和小林在後麵。我喝醉了,我喝醉的時候說了些什麼,我記不清楚了。但我記得,在黑暗裏麵,阿美那雙亮閃閃的眼睛。

她驚訝地盯著我看。

我肯定說了什麼了。我記不清楚,但我願意我說了什麼。

然後就是那個電話了。

其實在第二次鈴響過後,電話裏麵的人就開始說話了。但我聽不出來他是誰。或許是因為我給他提出了要求,他剛一開口,我就對他說,我說你在電話裏麵要用假聲,因為我不想知道你究竟是誰。還有,如果你會一點口哨的話,請吹一吹。

後來我就睡著了。

我一直想對人講講喬治。這是我深藏心中的願望。

我想講講喬治的眼睛、鼻子、他的嘴巴,嘴邊的細褶。喬治的笑,喬治笑時的聲音,和由笑容組成的圖案。光與色。喬治微笑的時候,空氣裏有種細微的塵土的震動。就像初夏的風,刮過深綠的樹梢。我想講講喬治的動態。當喬治出現在我們視野裏的時候,就如同突然的音符跳動:那種瘦長或者闊大的音符。有時候喬治像一種古老的瀕臨滅絕的木偶,他搖擺著向我們走來,又如同繩索牽動的皮影。還有些時候,喬治是長著翅膀的,他在暗夜或者白天來到我們的上空。

誰也不知道喬治什麼時候會來。或許他已經來過了,或許他剛走,或許他張開了翅膀,在離我們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看著我們。他有時隱而不現。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可能看到喬治的。喬治是我們這一生中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並不是每個人都知道,他剛才遇到的就是喬治。就像曾經發生過的與上帝的相遇一樣。

我一直幻想著喬治會來看我。像上帝帶來的光,改變我所有的生活。改變我所有的喜樂。我覺得如果說上帝會在冥冥之中為每個人創造一樣什麼東西,那麼上帝為我創造的就是我的喬治。喬治會照亮我所有的生活。教會我生活真正的意義。他肯定不像小林那樣萎瑣,也不像皮皮那樣風流成性,甚至不像我那樣暗地裏接受皮皮在桌子底下的偷偷摸摸,並且窺視著別人是否同居這一類的事情。當喬治出現的時候,一切都是單純的,都是可視的,都充滿著光明。

我開始在晚上等待那個神秘的電話。電話裏的人用的是假聲,並且吹一些非常好聽的口哨。有時候,他會和我談談上帝,有時候我會對他講講喬治。電話從來隻在晚上來,在午夜,在有雨聲的夜晚,在冬雷打響的日子,在一切不太真實的瞬間。有時候,甚至隻要有與現實相隔的感受,喬治的鈴聲就會不期而至。如同夢裏發生的事情。但陷於現實的情境卻是相同的:那裏也是午夜,也有雨聲,也是冬雷打響。

他說一些喬治會說的話。吹喬治一樣的口哨。

喬治的口哨聲嗬。喬治的口哨就像天堂裏的聲音。

在白天我還是能夠經常見到阿美他們。阿美,皮皮,小林。還有其他一些與我們的生活有著關聯的人們。他們好像都生活得挺快樂。至少表麵上看起來是這樣。但我覺得,他們誰都不想念喬治。有時候我也會細心地觀察他們,有時候我會覺得小林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看到我,他顯出一種莫名其妙的羞澀。我突然會想,是不是這樣,是不是真的就是小林,是小林給我打了電話。

我去找小林。我去了小林所在的那個小公司。在白天。在太陽明晃晃沒有什麼遮掩的白天。

我直截了當地找小林談。我盯著小林的眼睛,那是一雙年歲已經不小的男人的眼睛。

我說我夢到喬治了。我說就像以前人們所說的“人遇到了蛇”。我一邊說,一邊還是盯著小林的眼睛。

那雙眼睛是平靜的。沒有任何化學或者物理上的變化。它有些不解地看著我,

我說你知道蛇的事情吧。雖然那已經是我奶奶和媽媽那時候的事情了。現在的人已經不相信這個了。說的是有些時候,人在大街上或者草地上,走著走著,突然就踩著蛇了。被踩著的蛇還會說話,它說:“被踩著就糟了”。蛇是這樣說的,它的身體麵團似的開始消溶,最後就失去了蹤影。有一團像煙塵、像霧藹的朦朧之物彌漫了一會兒。就又能聽到蛇的聲音了。“糟了”,它說,然後就現出了人形。

小林莫名其妙地坐在我的對麵。我說得越多,他的表情就顯得越是尷尬。他好像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講些什麼。他挺希望我能夠停下來。立刻。

我沒有停。我繼續說蛇的事情。蛇,還有喬治。我說喬治來電話的時候,我就想到了這個。想到了人與蛇。我沒有對小林講上帝之類的東西。我想小林一定是個樸素的唯物主義者,不是太堅定,但形象化的蛇與虛幻的上帝之間,他或許更能接受前者。

但小林好像突然之間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明白過來了。他抬起頭,語調清晰地問道:

喬治?你說喬治?喬治是誰?

小林確實沒有打過那個電話。這其實並沒有出乎我的意料。但在關於喬治的問題上,我發現了我們之間致命的問題--根本就沒法對小林解釋清楚:喬治究竟是什麼。他沒法理解這個。或者說,他根本就不相信這個。他倒是依稀地記得,有那麼一個夜晚,我們喝了點酒,然後一起去了一個什麼地方。天上起著霧,有點冷,而他抽了太多的煙,回去後用一種特效的牙膏來來回回地刷了兩遍牙,其中有一遍右麵的第二個盤牙還出了點血。因為看出我的情緒略微有些異樣,他甚至還有些遲疑地承認:他對我曾經有那麼一點“意思”。但他非常誠懇地堅持說,他真的不知道我說的喬治指的是什麼,他說既然我否認喬治就是那天晚上的那個陌生人,那麼喬治到底是誰?還有電話、莫名其妙的蛇?他狐疑地但是非常非常真摯地看著我:“昨天你睡得好嗎?”他說。他問得猶猶豫豫,還深怕刺痛了我的某根神經。他說最近單位裏工作忙嗎,是不是壓力太重,可以嚐試著吃點腦白金,但是用量不要太大,可以吃一半的量,因為這種產品主要是針對老年人的。

我很快就離開了小林那裏。我記得那天最後的幾句對話是這樣的。我對小林說:我講喬治,講蛇,講電話,隻是想要告訴你,因為喬治,我甚至可以愛你。真的愛你。隻要你相信有喬治,隻要你能看到喬治。

小林低著頭,嘀咕著什麼。他說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他覺得我今天很反常,而他隻能對他能夠看清的東西表達意見。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希望在很短的篇幅裏把它講完。因為一旦幻想終結,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是簡單核要、並且可以預測的。

我們四個人,我,阿美,皮皮和小林現在仍然經常聚餐。皮皮仍然在桌子底下用膝蓋蹭我的腳,隻是有時候用右膝蓋蹭左腳,有時候用左膝蓋蹭右腳。我們經常喝得昏天黑地,然後尋找一些熱鬧的地方講講笑話,打打紙牌什麼的。皮皮曾經提出過再去觴園一次,但被我堅決拒絕了。我斷然的神態似乎讓他們感到非常疑惑,但接下來我快樂的表現立刻又讓他們把這種疑慮完全消除了,特別是小林,他甚至還故意像鳥叫似的,說了幾句“喬治,喬治。”我像是全然沒有聽到,他就有些高興了。當然,他是一點都不知道膝蓋與腳、或者還將發展下去的身體的某些部位的故事的。我也永遠都不想讓他知道這些。因為我終於打定主意,我準備正式地勾引小林,在這個喬治已經隱然不現的世界裏,小林要比皮皮現實,要比皮皮可靠。而講述一個有些庸俗的所謂愛情故事,則要比描述我們的喬治容易多了。現在,我隻想著能在午夜接到一個使用假聲的電話,不管他是誰,是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摸的皮皮,怯懦的小林,或者任何一個深夜孤寂的男人,隻要如此,他就是我的喬治,是根本就不曾存在、但我卻無法分離的我的親愛的喬治。